第八章 政侠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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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云淡。一只黑色的鸽子带着劲急的哨音,飞过秋草枯黄的渭水平原,飞过南山,飞进沟壑纵横的绿色苍茫之中。山山水水在缓慢的向后退去,黑色鸽子象永远不停的箭头,向着东南疾飞。
   
  这是黄河水系和长江水系之间的万千群山。这片群山在渭水南岸的百里之遥拔地而起,横空出世,形成第一道高峰绝谷,时人叫做南山,后人称为秦岭。天下水流从这道南山分开,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黄河,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长江。这南山便成为大河流域和江水流域的分水岭。古人将四条独立入海的大川称为“四渎”,就是河(黄河)、江(长江)、淮(淮水)、济(济水)。“四渎”的主要支脉为“八流”,分别是渭水、洛水(黄河支脉),汉水、沔水(长江支脉),颍水、汝水、泗水、沂水(淮水支脉)。这“四渎八流”是具有神性的大水,其他河川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其所以如此,原因有两个。一是这“四渎八流”都源出名山,河出昆仑,江出岷山,济出王屋,淮出桐柏。“八流”中的沂水最小,而且先流入泗水再流入淮水,是支流的支流,但因为它发源于神圣的泰山,所以跻身于名水之中。二则是,“四渎八流”流经的区域都是王化文明区域,楚国岭南的几条大川因在蛮荒山野,所以不能进入名水。在“四渎八流”中,最大的自然是黄河长江。古人为了表示对这两条大川的敬畏,采用了独一无二的称谓,黄河叫“河”,长江叫“江”,其余河流一律叫做“水”。天下只有一条“河”,一条“江”。说到“河”字,那一定确凿无疑的是黄河,说到“江”字,则确凿无疑的是长江。
   
  在古人的观念里,山是水的生命之源,山水相连,山生水,水养万物。茫茫苍苍的群山是天地的支柱,是一切生命的阳性之根。山将水分割开来,框定起来,鬼斧神工般雕出惊险奇绝的峡谷险滩千尺飞瀑,将万千的生命姿态赋予本无定性的流水。水将山拥抱起来,描绘起来,使层峦叠嶂的群山长青苍翠,虎啸猿啼,鸟鸣花香,多姿多彩的矗立在天地之间。名山大川相依存的地区,必生出天地灵气,孕育出超凡人物,流播着瑰丽的故事。
   
  黑鸽子飞进的这片茫茫大山,北挽黄河,南拥长江,从西北到东南横亘千里,人迹罕至,是天地元气最为充沛的隐秘之地。当先民们还在穿兽皮食野果的时候,有个被呼为神农氏的奇人,就在这片大山中尝遍百草,不但发现了许多可吃的野果,还采集奇异的灵草灵花当作药材,年年月月的治病救人。神农氏牛头人身,一步一步的从南山进入这片无名群山,踏遍了这片大山的每一个山头每一道峡谷,回到人群送药的时候还要教人们耕种。为了登山采药,他发明了挖土的耒和耜。他将这两种工具传授给人们,使先民们能够开垦荒地耕种庄稼,不再忍饥挨饿。年复一年的跋涉奔波,神农氏终于累死在这片莽苍苍的群山之中,再也没有回到人们中间。先民们从渭水出发,进入南山,在这片无名大山中寻找了三年,也没有找到牛头人身的神农氏。先民们都说,神农氏尝完了百草,采完了药材,教会了人们耕作,人间的事办完了,一定是回天上歇乏去了。
   
  从此,这片茫茫青山就叫了大神农山。
   
  先民们看见这片茫茫青山,就想起了牛头人身坚韧博大的神农氏。先民们怕惊动神农氏的长眠,相约从此不再踏进这片青山。成千上万年时光流去,这片青山就变成了人迹罕至的茫茫林海。淡淡白云下,秀峰迭起,刺破青天。林木萧森,离离蔚蔚,峡谷峻绝,水流如带,全然不见人间烟火,唯闻长风掠过林海的隐隐涛声。在这淹没一切的茫茫绿色中,没有人能够分清方向,没有人能够走出走进这片无垠的山海。
   
  但是,那只黑色的鸽子依旧顽强的飞向茫茫青山的深处,碧蓝的天空,响彻着嗡嗡嗡的哨音。猛然,均匀的嗡嗡哨音变成了尖锐的长啸,鸽子象一支黑色的箭头,冲向一座高峰的后面——一道绿色的峡谷豁然展开,半山腰漏出了一片黄色的屋顶。黑色鸽子绕屋顶飞翔了一圈,“嗡——”的一声,俯冲而下。
   
  就在鸽子嗡嗡嗡绕着屋顶飞翔时,院中走出了一个长须黝黑的中年人,身着粗短布衣,赤着双脚。他走到墙边,伸手拍了一下镶在墙体中的一块圆石,笼罩屋顶的铜网便带着轻微脆亮的金属声缩了回来。之后,他向天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飞翔回旋的黑色鸽子便“嗡——”的一声噗噜噜落了下来。黝黑的中年人亲切的笑了,“焦明,来,先吃点儿喝点儿。”说着便在院中一块很干净的方砖上撒下一把谷子,摆上一盅清水。“焦明”却只是咕咕叫着,不断的拍打右翅,不去啄谷饮水。中年人笑道:“焦明莫急,我来取信。”说着报起鸽子,从它右腿下解下一个小竹管,打开一看,中年人骤然变色,“焦明,有大事,我要去禀报大师兄了。”鸽子咕咕两声,点点头,便自顾啄米饮水去了。
   
  中年人刚刚走开,空中一只苍鹰便长鸣一声,箭一般俯冲下来扑向鸽子!黑色鸽子在苍鹰长鸣时便警觉抬头,苍鹰俯冲时,鸽子“咕——”的一声尖叫,嗖的扑进墙上的石窟中,不断发出“咕咕!咕咕!”的锐急叫声。苍鹰一扑不中,倏忽展翅,飞出院子在蓝天中盘旋等待。一个布衣少年闻声冲出,怒喝一声,“何方饿鹰,竟敢闯我墨家禁地?看箭!”怒喝间,手中的小小弩机一扬,一支短箭带着尖锐的啸声疾冲蓝天。苍鹰一声长唳,便坠向茫茫林海。少年自言自语,“苦获兄呵,你怎的忘了关上天网?”说着一拍墙上圆石,屋顶的铜网锃锃锃展开,拦住了碧蓝的天空。少年转身笑道:“焦明莫怕,出来吧。”黑色鸽子噗噜噜飞出,对少年咕咕咕叫了几声,又低头啄米,安详如故。少年笑道:“焦明焦明,师姐给你取这个名字,说你是五方神鸟之一呢,怕甚来?我去找师姐来看你,啊。”说完,疾步走进了院子深处。
   
  片刻之后,一个布衣少女匆匆走来,“啊,焦明回来了。”鸽子兴奋的拍着翅膀,咕咕几声,飞进少女的怀中。少女抱着鸽子,抚摩着它光滑闪亮的黑色羽毛,柔声道:“焦明,是从秦国回来么?”说着伸出右手向西北方向一指。鸽子咕咕两声,伸头看着少女。正在这时,那位少年匆匆走来,“玄奇师姐,大师兄请你速到到议政堂。”少女答应一声,放下鸽子笑道:“焦明,姐姐走了,乖乖吃。”便匆匆走了。
   
  玄奇自从和大父在韩国分开,在安邑依靠墨家据点暗中掩护卫鞅去了秦国,便到齐国去找大父会合。爷孙俩在临淄逗留半年,原想将逃离魏国的孙膑设法秘密运送到秦国去。不想孙膑断肢伤残后身心元气大伤,客居大将军田忌的府邸养息,田忌对孙膑敬如上宾,一时间根本无法着手。春去秋来,玄奇要回墨家总院,劝爷爷一起到大山中盘桓歇息,颐养天年。百里老人却执意要留下,等待机会说动孙膑去秦国,说这是他一生为秦国办的最后一件大事,完了立即到神农大山中来。爷爷曾是鬼谷子一门的要人,与孙膑有同门之缘,在齐国又多有故旧,相信自己一定能完成心愿。玄奇便也不再勉强爷爷,独自跋山涉水,回到了神农大山的墨家总院。一年多来,她对秦国的消息知道得很少,只在临淄听说秦国已经开始变法,而且势头很是凶猛,杀了许多人。她挂怀着秦国变法,但她更是挂怀着烙在心头的嬴渠梁。从齐国归来,她很想选择从函谷关入秦,再由南山进入神农大山这条路,顺便在栎阳看看他,以了浓浓思念。然则临淄的墨家客栈却给她带来巨子的命令,必须尽快回到总院,有大事要做。玄奇象所有的墨家子弟一样,对墨家的事业忠诚无二,对巨子的命令绝对服从。一接到传讯,她立即改道从齐国入楚,从丹水径进神农大山。匆匆归来半月有余,她的老师,也就是墨家巨子,却没有见她,代替巨子处置日常事务的大师兄禽滑厘也没有交代任何急务。
   
  玄奇颇为纳闷,风风火火的召她回来,何以却动静全无?后来又在总院遇到许多派往外地的师兄师弟,才知道巨子召回了在外活动的全部骨干弟子,却没有接见任何一个人。隐隐约约的,玄奇觉得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大事要做。她知道,在墨家的历史上,只有数十年前援助宋国抵御楚国入侵的那一次,提前一个月集中了全部三百名墨家弟子,由大师兄禽滑厘率领,星夜奔赴宋国守护。老师巨子则只带了三名少年弟子,径到楚国郢都和发明云梯的公输班较量攻防谋略。那一次,墨家全面胜利,老师战胜了公输班,弟子们则将守城战术传遍了弱小国家,非但挽救了宋国,而且大大灭了好战大国的气焰。那一次,墨家名扬天下,被天下诸侯呼之为“政侠墨家”!
   
  那时侯,玄奇还没有出生,但每每听到这段动人的故事,就感到热血沸腾不胜向往。这次,难道也有了那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玄奇一直在暗自揣摩,这次的对象是哪个国家?反复比较,玄奇认定是魏国。魏国的上将军庞涓非但残害自己的同门师弟孙膑,而且穷兵黩武,妄图吞掉卫国、薛国,甚至企图吃掉中山国和韩国,伙同大国瓜分秦国。魏王大兴土木兴建大梁王宫,劳民伤财,赋税大大加重。那个新任宰相公子卬更是贪财受贿的膏粱子弟,使魏国变得腐烂不堪。这些作为,墨家称之为“恶政”,比“暴政”更甚。按照墨家“诛暴去恶,兼爱非攻”的道义准绳,那是丝毫不能容忍的。要在以往,墨家早就出动了。也是老师年高,墨家在进入战国以后有所收敛,才没有对魏国动手。但玄奇也知道,老师一直在寻找重振墨家正道的时机。震慑象魏国这样的强国,能为天下伸张正气,能大灭恶政与腐败的气焰,何乐而不为?要诛杀庞涓、公子卬和魏王,玄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主动请命,为天下除去这帮恶政之徒。
   
  听到大师兄召唤,玄奇的心中猛然一动,心中闪着纷纷乱乱的念头,疾步向山腰的议政堂奔来。
   
  墨家总院是神农大山中的一座秘密城堡。自老墨子成名时算起,愚公移山般经营了四十余年,才形成了完整的规模。这座城堡在这千山万壑的茫茫林海中确实小得难以发现,但实际的房屋数量,却也抵得上小诸侯国的一座三里之城五里之廓。这座城堡依山而建,每边石墙长一里,内中共有八百六十四间房屋,六十四口水井,四百多亩耕地和许多个秘密石洞仓库。墨家子弟足不出城,即可以在这里永远生存下去。墨家崇尚百工之术,老墨子和每一个弟子都是第一流的工师算师,将城堡建得坚固实用而且机关密布,等闲大军也休想接近。这座城堡的每一构思都有实用意义上的讲究。高处房屋的屋顶全部涂成黄色,是为了分布在天下的一百多只信鸽能在茫茫林海中准确找到落点。屋顶之下,全部涂成绿色,是为了迷惑能够纵蹿跳跃的猿猴山猫等野兽。整个城堡的院落屋顶全部拉起铜网,是为了防备空中的猛禽袭击信鸽与猎犬。城堡内的所有房屋都用山石砌成,尽量建在树丛或山岩之下,除了坚固和冬暖夏凉的好处,就是隐蔽。在高处看,除了用做信鸽落点标志的几座黄色屋顶,很难发现大片的房子。重要的所在,则都设在有秘道通行的石窟。
   
  玄奇要去的议政堂,是墨家的核心重地之一,是一座极为隐秘的宽敞山洞。
   
  玄奇到达时,墨家的“子门”四大弟子已经全部到齐,只差她这个最小的“子门”师妹了。墨家子弟的排行辈次与天下学派大不相同。寻常学派或者剑士门派,辈次严格,师承关系按照血缘关系类比排列,分为师祖、师爷、师父、学生几代,同门旁系则称师叔祖、师叔等,一个学派就是一个严格有序的家族序列。墨子兼爱天下,所有求学的子弟不分辈次,一律互称师兄师弟,全部墨家只有墨子一个被称为“老师”。学生的辈次排列按照地支分为子、丑、寅、卯四个梯次,分别称为子门、丑门、寅门、卯门。梯次的划分不按照进入墨家的先后和受业的顺序,而是按照学生的才能特长与职守划分。“子门”弟子很少,均是文武工三方面造诣很高的资深弟子。“丑门”弟子以修文和辩物(即后人说的科学)为主,都是些有奇思妙想的特异之才。“寅门”弟子以兵学(不是单纯的剑术武功)为主,是墨家实行“非攻”防御和诛灭暴政的主要力量。“卯门”则全部是少年弟子,边耕耘边修习,长大后视其特长分别列入各门。墨家的四门弟子之外,还有一个“虎门”,全部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读书识字但又必须收留的特异人物组成,这些人不列为墨家的正式弟子,但却必须接受墨家严酷的训练,人人都有精湛的剑术和搏击术。这些虎门弟子是神农大山的险道关隘与墨家总院的主要守护力量,实际上就是墨家的一支私家武装。所有这些弟子(包括虎门非正式弟子),都没有身份上的尊卑之分,但却有极为严格的纪律服从,互称兄弟姐妹而不失令行禁止。
   
  这种独有的爱心与理想,独有的平等精神与结构风貌,极大的凝聚着激励着所有的墨家弟子。他们热爱墨家,为了墨家的信念与理想,人人都准备随时献身。时人评说“墨家子弟,皆能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这种献身精神,是天下所有学派都望尘莫及的。
   
  在墨家子弟中,玄奇是“子门”的唯一女弟子。玄奇的父亲和秦国的绝大多数青壮年一样,死在了年年都有的战场上。母亲也和绝大多数秦国女人一样,不到三十岁就累死在桑麻田中。从三岁开始,玄奇就跟着大父在王屋山中的“鬼门”山庄生活。但是,鬼谷子一门从来不收女弟子。玄奇六岁时,爷爷跋山涉水,将她送到了神农大山的墨家门下。爷爷说,墨家最适合将人锤炼得自立于天地之间,且墨家又有“卯门”少年院,生活起居上也不用担心。那时侯,老墨子秃头上的一圈白发已经霜雪一般,没有人能够说清他的年岁。念及和爷爷的忘年之交,老墨子才破例收了这个秀丽聪敏的小女孩儿。在墨家的十二年中,玄奇显示出非凡的天赋与刻苦勤奋,对墨家经典、各种技能以及兵学剑术,均有上乘的修习造诣,仿佛墨家的一切都天生的与她的好恶相合,竟使她孜孜不倦如鱼得水。她的天赋与品性深为老墨子所欣赏,破例将她排列在“子门”,成为墨家年轻一代的重要人物。
   
  先行到达的墨家四大弟子是禽滑厘、相里勤、邓陵子、苦获。墨家事务由这四人主持,已经有了十余年的时间。见玄奇匆匆进来,苦获笑道:“小师妹,就等你了,快坐。”玄奇答应一声,坐在最末位的石墩上。
   
  “三位师弟,玄奇师妹,今日有要事相商。”首座弟子禽滑厘已经五十二岁,睿智威严,素来不苟言笑,此刻肃然道:“三月之前,秦国在渭水草滩刑杀七百庶民。今日,焦明从秦国飞回,带来的消息是,秦国又在渭水斩决十三名族长和郿县县令赵亢。这是天下进入战国以来,最大规模的暴政杀人。主刑杀人者是秦国的左庶长卫鞅。此人号称变法强国,实则蒙蔽国君嬴渠梁,推行霸道暴政。此等震惊天下的大事,发生在墨家眼前,诸位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邓陵子性急,禽滑厘话音落点便已经面色通红,一口楚语短促尖锐:“以变法之名,行杀人之实,当是暴政无疑。暴政必杀啦!这是墨家救世的准绳。不用商议,立即派虎门剑士诛杀卫鞅!”
   
  “莫急嘛。”宽厚稳健的相里勤悠然一笑,“墨家尚同。要‘同’,就要议,不议如何得‘同’?当初三家分晋后,魏国李悝率先变法,虽然也有弊端,杀了不少人,但毕竟是强了国富了民,给天下带来了极大变化。也就是从那以后,老师决意对列国变法取审慎对策,不轻易将变法杀人做暴政对待。为此,我墨家多年不出山行动。今卫鞅在秦国变法,本是好事,第一次杀了七百人,我们墨家也没有轻率出动,而是派了十余名精干弟子去细致打探。这次送回的消息,非但有杀害十三族长,而且还有一个县令赵亢。这赵亢乃秦国云阳名士,其兄赵良是稷下学宫唯一的秦国士子。赵氏兄弟素有贤名,民间口碑极好。杀得此人,足以证明卫鞅变法大有暴虐邪恶处。上次所杀七百余人的详情,苦获师弟,你谨细,说说。”
   
  苦获嘴唇厚阔,永远拧着眉头,似乎总是在愁苦的思虑,“卫鞅第一次杀的七百人,有三百一十三人乃孟西白三族之庶民,二百一十六人乃三族隶民,一百零一人乃国中疲民,四十人乃游侠剑士,三十三人乃各族族长,二十一人乃族中巫师。共杀七百二十四人,确为滥使刑杀,震惊天下。这次又杀了秦国名士赵亢和勤耕不辍的白氏族长。此等暴政酷吏,即或变法成功,也是涂炭生灵,用庶民的鲜血浇灌自己的功业,必须给予严厉惩戒!否则,墨家之兼爱天下就是空谈。”苦获一字一板的说来,肃杀痛心,场中一阵沉默。禽滑厘点点头,问:“玄奇师妹,你对秦国甚为熟悉,有何见地?”
   
  “玄奇师妹,怎么了?病了?”相里勤关切问道。
   
  玄奇面色苍白,愣怔着不说话,见相里勤发问,猛然惊醒过来,脱口道:“不会!绝不会如此!他如何能行暴政?定然是搞错了?”
   
  “玄奇师妹,你说如何?谁出错了?”禽滑厘正色问。
   
  玄奇默然了。她知道墨家子弟探事的传统和纪律,那是绝对不允许出错的。可是,说秦孝公推行残害民众的暴政,她是绝然不会相信的。秦孝公是国君,卫鞅变法如果滥杀无辜,他岂能不知?知道了又岂能允许?如果他知道而且也不反对,那就一定另有隐情。然则,墨家探事子弟带回的消息证据凿凿,她能说什么呢?将近一年,她一直在齐国,对秦国的情况确实不甚了了,能仅仅用自己的信任推翻探事子弟的证据么?自然不能。然则,秦孝公与卫鞅是暴君酷吏么?绝不可能。一时间,玄奇心乱如麻,强自镇静道:“玄奇以为,秦国刑杀之事定然另有隐情,尚须再查,不宜轻动,请四位师兄详察。”
   
  禽滑厘道:“玄奇师妹,是否暴政,墨家素来看事实。你所言隐情,乃是一种臆测,如何能改变查核过的事实?”
   
  邓陵子锐声道:“玄奇师妹。是否你自己心中有隐情?秦国目下是什么人都敢杀,连巫师、游侠都杀。更可恨者,连最穷苦的隶农都杀!墨家兼爱天下,如果不为庶民苦难伸张正气,我墨家有何面目对这‘政侠’二字?墨家向来不徇私情,师妹当自省才是啦。”
   
  “邓陵子,且莫如此讲话。”相里勤平静的笑笑,“要‘尚同’就必有争议,玄奇师妹纵有私心,也不至于为暴政张目,无非要查清楚罢了。现既已查清,玄奇师妹也会和我们一样的。”
   
  苦获硬邦邦道:“事不宜迟,当尽快动手,灭暴政气焰,为怨民张目。”
   
  玄奇急得面色通红,“不然。若诸位师兄皆持此论,玄奇提请老师定夺。”
   
  四人一怔,竟是沉默无言。墨家事务多年来已经由四大弟子处置,事后只对老墨子禀报结果。但老墨子当初交出权力的时候立下定规:一,子门首席弟子禽滑厘只是主掌事务,不称巨子,墨家巨子仍然是他本人。二,参与议事的任何一人若对决策提出异议,必须禀报他裁定。也就是说,子门弟子们对大事的意见只要一致,就可以不经过墨子,意见不一致,则必须经过老墨子。
   
  多年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四大弟子不禁惊讶沉默。
   
  禽滑厘沉吟有顷道:“好吧,就交由巨子定夺。日暮之后,到尚同坊会合。”
   
  神农大山中的秋日忒短,晌午饭刚过一个时辰,茫茫山林就暗淡下来。
   
  墨家讲究节用苦修,即或财货富有,也生活得异常简朴。墨子和子弟们一样,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叫“早饭”,在早晨的辰时,日头爬上山顶的晨练之后。第二顿叫“晌午饭”,在未时太阳西斜之际。晚上叫“喝汤”,不算做正餐,只供给耕田、采药、习武和职司防卫的虎门弟子。有大的全体性行动时,则所有人都有晚汤。目下正常时日,玄奇没有必要喝汤,太阳落下西山之后,便向总院城堡最深处的尚同坊而来。
   
  尚同坊在山根,是老墨子会见弟子议论大事的山洞。所谓“尚同”,就是崇尚同一。见诸实践,就是追求统一。这是墨子的十大主张之一,用之于山洞命名,寓意着这座山洞是弟子与老师达到同一主张,从而统一行动的地方。随着老墨子年高隐退,墨家弟子们已经很少在尚同坊议事了。玄奇在神农大山十二年,只在这里和老师见过三次。当然,她作为老墨子晚年唯一的亲授弟子,一年中总能见到老师几次。但在这里和老师见面与在书房和老师见面大不相同。在书房解惑,老师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但在尚同坊议事,老师就变成了坚刚严厉的“巨子”。每逢在尚同坊议事,玄奇便忐忑不安,觉得这里最缺少墨家的亲和,连老师在内,每个人都冷冰冰的。将近山洞,她又一次心跳起来,总觉得心里不塌实,但一想到老师的明睿深邃和博大胸怀,又一下子坦然起来,步子也不觉轻快了。
   
  尚同坊原先是个滴水的岩洞。墨家建城,那些通晓百工的弟子们,在墨子指导下将这座阴暗潮湿的滴水洞进行了大改造。非但神奇的解决了滴水,而且凿出了几条通向山体外的风洞光窗,那干爽山风便浩浩涌入,日间还可以照到一两个时辰的阳光。数年之后,这座山洞便成了干燥舒适的一个所在。最奇妙的是,这座山洞流进来的风中充满了浓郁的绿树山花的清新香味儿,竟是山中其他任何地方也没有的。谁走进这里,都要情不自禁的做一番深深的吐纳。为了这个奇妙的好处,四大弟子一致认为应该将老师的书房建在此处,有利于老师延年益寿。老墨子却哈哈大笑,“老夫兼爱天下,岂能独享上天所赐?”于是这座山洞便做了尚同坊,平日里谁都可以来,身体衰弱的弟子,还可以搬到尚同坊隔开的小间里养息。
   
  此刻,执事子弟已经将石墩在洞口的岩石平台上摆好。按照墨家的“节用”规矩,凡有山月,便不可做灯。今夜秋月高悬,明澄清澈,自然便成了月下议事。玄奇第一个到来,她看了看石墩位置,便将一个自己带来的布棉垫儿铺在了老师的石墩上。正在收拾的少年执事弟子笑道:“玄奇姐姐,我知道你会带来的。我等要铺上熊皮垫儿,老师准定要骂要扔呢。只要你铺上,老师皱皱眉头也就坐了。真没办法。”玄奇笑道:“老师年高,石墩太得冰凉,略微衬衬最好。熊皮太烧,老师尚健旺,坐不得呢。这个棉垫儿干脆留下,我不参加议事时你就给老师铺上。”少年高兴道:“好也!听玄奇姐姐的。我去请老师了。”便一溜小跑走了。
   
  离尚同坊一箭之地的一座小竹楼里,一个老人正凝望着天上的月亮沉思,一动不动,仿佛伫立在那里的一座铜象。良久,老人一声深重的叹息。
   
  “老师,师兄师姐已经到了尚同坊。”少年弟子跑来轻声禀报。
   
  “知道了。”老人转过身来,“走吧。”
   
  “老师,请穿上这双布履,很软的。”少年蹲下来为老人穿鞋。
   
  “忒烦。老夫一生打赤脚,小子不晓得?”老人笑骂。
   
  “玄奇姐姐说,秋霜冰冷,脚下要暖和一些呢。”
   
  “又是玄奇姐姐,小妮子!难道老夫的秃顶也要戴上棉冠不成?走也,休要罗嗦。”老人一边笑骂,一边下楼,竹梯竟然毫无声息。下得竹楼,老人赤脚走在石板道上,脑后一圈长长的白发衬着红亮的秃顶,大袖飘飘,步履轻快,竟是没有丝毫的老态。
   
  这个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墨子。
   
  春秋以来,有两个名声若日月的“子”使天下人扑朔迷离,一个是鬼谷子,另一个就是这个墨子。所谓扑朔迷离,一是没有人能够确切的说清他们是何方人氏?二是谁也不知晓他们活了多大年岁?三是他们都有天下人所不能理解的诸多特立独行处,多被人骂为“贱行乖僻”。
   
  先说这一,鬼谷子生身生地虽然朦胧,毕竟还限定在中原哪一国人的争论上。这墨子不然,尽管有人说他是宋国人,在宋国做过大夫。也有人说他是鲁国人,在鲁国儒家求学多年。但更多的人认为,他根本不是华夏子民,而是来自西方异国的怪人,甚或有人说墨子根本就是天外来客!这是因为他生得与中原人迥然有异,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却又略有佝偻,天生秃顶,一生赤脚。儒家的孟子最恨墨子,一骂他“无父”,二骂他“摩顶放踵利天下”。“无父”是骂墨子生身不明,终身无家,自己无生父,也不做人生父!“摩顶放踵利天下”,骂的是这个秃顶(摩顶)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凭着一副异相与一身苦行施小惠于天下!言外之意,是骂墨子没有正经的救世主张。首座弟子禽滑厘气愤孟子刻薄,请老师自陈身世以正视听。墨子大笑,“圣者以言行立于天下。吾生于何方,与大道何干?”竟是不予理睬。后来,墨子无意中对苦获说了一句,“吾乃北方之鄙人也。”只此一句,言犹未尽,却不再说了。究竟是北方何地何国?戎狄?匈奴?还是华夏?谁也不知道。
   
  再说这二,鬼谷子与墨子都在春秋中后期和战国初期有频繁活动,谁也说不清他们活了多大年岁。鬼谷子的知名弟子主要在战国初中期,还可以大体上说个八九不离十。墨子则几乎无从说起。他在儒家与孔子的孙子子思同门修习,不满儒家的迂阔复古,与儒家子弟们激烈论战,使孔门三盈三虚,名声大振,旋即自创墨家学派,长期在列国奔走推行。这该当是春秋中后期的事儿,到战国初期,已经有将近百年,墨家已经是天下显学了。孟子是子思的学生,子思已经不在人世了,儒家的孟子已经成了风云名士,可与子思同门修习的墨子竟然还时时有蛛丝马迹。说老墨子还活着吧,经常是十数年不见动静,这在战国大师级的名士中几乎不可能做到。可说老墨子死了吧,又常常在人们完全无法想象的时候突然的闪现——有些事是只有老墨子才能做出来的。久而久之,老墨子就变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谁也说不清楚他的生灭踪迹。有人说墨子早死了,有人说他还很健旺的活着,还能活一百年。就是身边的弟子,也没有人能说清他的确切年岁。
   
  这三就更是说不清楚。鬼谷子与墨子,都有世人难以理解的奇特主张和行为。鬼谷子崇尚法制、权术与兵学,认为只有这些强力神秘的东西才能消灭人的恶性。他诋毁一切迂阔无用的儒家道家阴阳家,门下弟子不是治国大才就是军中上将,前者如李悝,后者如庞涓孙膑以及后来大名赫赫的苏秦张仪。墨子则不然,他仿佛生来就有悲天悯人的胸怀,痛感庶民的无尽痛苦,对治国弄权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学问都为了拯救贱民。他提出了救世的十大主张: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尚贤、尚同、敬天、明鬼、非乐、非命。这十大主张都是为了穷苦的贱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贤者。十大主张中,兼爱是根本,是太阳,其余的都是兼爱生发出来的星辰枝叶。墨子非但这样说,也实实在在的这样做。不娶妻,不生子,布衣赤脚,粗茶淡饭,自耕自食,风餐露宿,带着弟子奔走列国,教庶民百姓百工之术,制止强国对小国弱国的刀兵欺凌。贵族名士骂他的所作所为是“贱人之行”,是“无父之徒”,极尽刻薄。但墨子从来不为所动,坚韧不拔的身体力行,人格学问竟象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来,名振列国,天下景仰。追随墨子的弟子越来越多,墨家的势力也越来越大。而且这些弟子都是忠心耿耿,一声令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面对死亡,绝不转动脚跟逃跑)。鬼谷子的怪异,在于惊世骇俗的多种高精尖学问,不是治一学而成大家,而是治多学皆成大家!这在天下诸子百家中绝无仅有。墨子的怪异,则在于终其一生与世俗强权格格不入,胸怀经天纬地之才而甘为贱人苦行,不做官更不求官,风风火火的奔走全部为的扶弱救困;兼爱天下,蔑视强权,却在墨家内部搞出一套权威分明的“巨子”制;巧思巧工,连著名工师公输般都自叹弗如,却又崇信鬼神怪异……端的是庞大博杂得理不出头绪。这样的流派诸子百家中更是绝无仅有。
   
  然则,无论多么不为天下人理解,数十年间,墨家竟无可置疑的成了天下诸侯谁也不敢小视的一支力量!有人说,墨家是天下的“政侠”,是超然于所有国家之外的正义力量。强悍的大国纵然有战车铁骑,可是对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墨家剑士也畏惧三分。天下之大,唯墨家敢于仗剑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缟素!这对一切邪恶的力量都是一种极大的震慑。春秋战国之世,大国提起墨家就摇头,小国提起墨家却赞美不止。暴虐国君说到墨家就额头冒汗,贤明国君说到墨子就坦然舒畅。
   
  虽则如此,进入战国,老墨子还是深居简出,诛暴利剑轻易不出鞘了,墨家大队也极少开出这座神农大山。将近三十多年,天下关于墨家的神奇故事渐渐少了起来,有人说墨子早已经死了,墨家也散伙了。流言传入深山,老墨子哈哈大笑,但依然隐居大山纹丝不动。
   
  老墨子踏着月光,走得很轻快。他很瘦,很高,头很大,宽阔的前额和那片红亮的秃顶连成了一片广阔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发在高地边缘银丝闪亮,就象红色岩石上永不解冻的冰雪。他的步幅很大,一双大赤脚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与穿鞋者一模一样的清晰坚实的脚步声,可知他脚上的老茧有多厚!玄奇有次笑问:“老师脚上的老茧,有大禹腿上的老茧厚么?”老墨子大笑,“大禹只磨了十三年,股茧何足道哉!老夫脚茧,惟刀币可比耳!”
   
  当墨子走到尚同坊外的时候,已经远远看见了等候在月下的弟子们的身影。弟子们也已经听见了老师的脚步声,一齐在岩石平台上遥遥拱手,“子门弟子恭候老师。”老墨子大手一扬:“多日不见,想尔等小子哪。”一阵大笑,竟是山鸣谷应。
   
  玄奇快步走来,扶着墨子走到中间石墩前。老墨子看看石墩上的棉布垫儿,又看看玄奇,摇摇头却没说话,便坐了下去。执事的少年弟子在背后偷偷向玄奇做个鬼脸,玄奇不禁“嗤”的笑了出来。老墨子回头一瞪眼,少年弟子连忙便跑,玄奇和禽滑厘几个哈哈大笑,老墨子笑骂道:“小子好没出息。”瞬间笑容敛去,缓缓道:“何事?说吧。”
   
  禽滑厘拱手道:“禀报巨子,卫鞅在秦国名为变法,实则大肆杀戮。我等议定诛暴救秦。玄奇师妹提出异议。呈请巨子裁决。”
   
  “玄奇,说说你的道理。”老墨子淡淡缓缓。
   
  玄奇从石墩上站起拱手道:“禀报巨子,玄奇以为,卫鞅乃法家名士,嬴渠梁乃发奋之君,他们君臣不会乱施刑杀,其中肯定另有隐情。望巨子详查定夺。”
   
  “玄奇,你了解卫鞅?了解嬴渠梁?”老墨子半闭的眼睛陡然睁开,锐利的目光从深邃的眼眶中射出,仿佛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
   
  “禀报巨子,玄奇在魏国安邑见过卫鞅,其人举止方正,论政极有见地,是以玄奇曾助他逃出魏国。秦国新君嬴渠梁,玄奇随大父见过两次,其人发奋图强,求贤若渴,绝然不是昏暴国君。请巨子详查定夺。”
   
  老墨子微微冷笑:“玄奇,尔语音颤抖,面色泛红,辞色偏激,何曾有墨家子弟论政定暴之公允心境?从实说,尔之论断,有无隐情?”
   
  “老师,不,巨子。”玄奇骤然慌乱起来,脱口而出,“他绝然不是暴君!不会滥施刑杀!”
   
  老墨子声音一沉,“玄奇,你对申不害、韩侯,也会如此论断么?”
   
  “禀报巨子,玄奇不了解申不害与韩侯,不敢贸然评判。”
   
  “玄奇,”老墨子冷冷道:“小小年岁,就有了机心?尔与大父,在韩国和申不害谈论三个时辰,何以就不敢贸然评判?”
   
  玄奇大感意外,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再说,尔为何对秦国新君如此坚定,竟不顾墨家查实的消息?”
   
  玄奇本想将自己对嬴渠梁、对卫鞅、对秦国的了解和想法向老师细细讲说,也相信老师会象教诲他们学问时一样耐心听,认真想。万万没有想到一开始就让老师觉得不对味儿,将自己陷于尴尬困窘。关心则乱,智慧的玄奇竟然心乱如麻,后悔自己没有冷静的准备说辞,也后悔自己忘记了老师在作为“巨子”断事时和作为“老师”解惑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时此刻,说自己和这个新任国君有渊源么?万万不能,那样非但会在墨家被定为“私情枉法”的大罪,而且会给他帮倒忙,使事情不可收拾。哪么,如何解释自己明确坚定的判断呢?看来只有将错就错,好在自己并不违背良心,不是为一个真正的暴君开脱。心念及此,玄奇抬头看着老师,明明朗朗道:“回巨子,对秦国新君的评判,乃弟子亲自观察所得,当否尚请巨子决断。”
   
  邓陵子冷笑道:“观察?玄奇师妹,你对申不害难道就没有观察啦?”
   
  老墨子大手一挥:“邓陵子休得多言。论事焉有诛心之理?”
   
  禽滑厘拱手道:“弟子以为,秦国之事当重事实。玄奇师妹与秦国素有渊源,且在栎阳见识过秦国新君,持有异议不足为奇,现已尚同,巨子不必追究。”
   
  “好!禽滑厘襟怀,尔等当做楷模。”老墨子爽朗大笑,又骤然收敛,肃然道:“秦国暴政,老夫略知。我墨家三十余年收剑封刀,意在观察变法之效。目下韩国、秦国、齐国都在变法,然均以杀戮为变法手段,不去触及根本。墨家要让天下知晓:靠杀人变法者,天理不容。墨家要给天下一个警示。尔等以为,当从何入手?”
   
  “从秦国入手!”四大弟子异口同声。
   
  墨子面色肃杀,“正是如此。秦国起于戎狄,长久征战,本多暴戾之气。若以变法为理由,杀戮过甚,这个国家就会走上邪路,庶民就会永无宁日。不给秦国以血的教训,秦国君臣就不会珍惜庶民性命。尔等说说,该当如何教训秦国?”
   
  禽滑厘:“弟子之意,当由苦获师弟率神杀剑士三十名潜入栎阳,夺卫鞅首级。由邓陵子师弟率虎门勇士二十名,将嬴渠梁擒来总院,由巨子给予教诲。另由弟子与相里勤师弟率墨家剑阵,在陈仓峡谷接应。”
   
  “大师兄部署甚善,请巨子定夺!”邓陵子很是激动。
   
  老墨子凌厉的目光盯住玄奇,“苦获一路,当由玄奇率领。其余可也。”
   
  玄奇看着老师,惊讶愣怔着说不出话来,猛然,她一头栽倒在地上。相里勤惊叫一声,上前扶住玄奇,“苦获,快,银针!”
   
  老墨子脸色骤变,大袖一甩,“成何体统?让她醒来见我!”大步而去。
   
  老墨子显然很愤怒。他虽然将墨家的日常事务交禽滑厘率子门弟子处理,但最重大的决策和最重要的权力他仍然掌握在自己手里。其所以如此,并非墨子以权术之道治理学派,而是基于非常实际的考虑。一来是自己并没有年迈力衰神志不清。二来是惟恐弟子们在大行动中有失洞察而损害墨家的信仰。三呢,则是墨子对自己的骨干弟子们不很满意。虽说禽滑厘几个大弟子也算久经风雨,但在胸怀气度学问技能以及品德修为方面,总是缺少一种大师风范。这一点,墨子倒是佩服自己的宿敌儒家,孔子之后竟然出了个孟子,将濒临绝境风雨飘摇的儒家竟硬是挺了起来,在战国时期仍然成为天下显学。自己身后眼看是没有这样的大才,墨子心中总是有些空荡荡的。对于墨子而言,没有妻子,没有儿子,完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在毕生开创的正义大业上没有一个理想的继承者,却是一种深深的遗憾。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认为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总要在人世寻找一种防止人群颓废堕落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创立的墨家。墨家的正义之剑其所以所向无敌,从根本上说,那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其所以选择墨家,那是因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赋品性和学问技能,他所倡导的主张能够代上天言道,能够代鬼神辨明人世间的善恶恩怨,能够坚如山岳般的惩恶扬善。
   
  墨子没有父亲,母亲是遥远北方的大山里的一个女人。在墨子的记忆中,母亲独居大山,一生都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有一年春天,女人到山中砍柴,累倒在清泉边的山石上,梦见一只黑色的大鸟飞入怀中,醒来时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母亲给他取名“乌”,因为他是黑鸟的儿子。母亲说他生下来就是只有一圈头发的秃头,脚很大,脚茧厚得教人吃惊,就象一个沧桑跋涉的老头儿!墨子记得自己长得惊人的快,六岁时已经成了一个身高五尺的少年。幼小的他,内心总是隐隐约约的觉得自己应当离开大山,应当向南边去,竟整天怔怔的望着南方发呆。八岁时,健壮的母亲竟然莫名其妙的死了,无疾而终,仿佛到人世来就是为了生下这个儿子。墨子在山腰密林挖了一个土坑,埋葬了母亲,就漫无目标的向南方流浪。记不清走了几年,墨子终于到了繁华富庶的华夏中原。
   
  在大河南岸的宋国,一个小吏收留了这个怪异的小流浪者,让他做家里的仆人。
   
  小仆人在收拾书房竹简时,竟然发现自己对竹简上的字似乎隐隐约约都认识,等主人回来一问,竟然念得大体都对!小吏大惊,视为天人,立即举荐给宋国君主,于是小仆人“乌”就做了宋国的太庙小吏。“乌”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叫,自己给自己改名,将“乌”变做“墨”为姓,取名为“翟”,意思是深山里一个长尾巴的野鸡。从此以后,中原就有了墨翟这个人。三年以后,墨翟辞官挂冠,出游鲁国,在孔子的后辈儒家门下求学。那时侯,墨翟才十八岁。可是这个秃顶赤脚高鼻深目的青年,却惊动了所有的儒家弟子。他好象延续了一种未知的智慧,对艰深博大的儒家学问竟是过目不忘,一通百通。一年之后,墨翟开始向儒家挑战,驳斥儒家学派的荒谬虚伪守旧和迂阔。儒家子弟轮番上阵,竟是不能抵挡!即使孔子的孙子子思,在与墨翟的论战中也败下阵来。天下学子闻名而来,大会鲁国,却都尽在听墨翟论学,使儒家丢尽了脸面。儒家子弟群起声讨,墨翟愤而离开儒家,到处讲学,几年内便创立了自己的一套墨家学说。
   
  天下名士无不惊异,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后生学子,如何竟能提出非饱经人生忧患而不能提出的许多高深命题和主张?更重要的是,墨翟提出的这些主张,个个击中人世苦难的要害,每一个命题都焕发出绚烂的光芒,给劳苦庶民和饱受蹂躏的人世,活生生呈现出一张救世的风帆。更令天下学子汗颜的是,墨子非但言论惊人,行动更是惊人。他是天下学派宗师中唯一拒绝入仕而苦行救世的一个!布衣粗食,扶危济困,诛杀酷吏,消灭暴政,使兼爱的光芒普照苦难的人生——这种境界,这种精神,这种意志,这种品性,这种力量,是天下任何学派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天下名士尊墨翟为墨子,推墨家为天下显学。
   
  当然,墨子也不是没有敌人。除了儒家处处刻薄恶毒的咒骂——墨子对那些刻薄言辞从来报以轻蔑的大笑——也还有稳健有力的正面敌人,这就是法家。法家是战国时代一支最有实力的正面力量。他们认为,墨子的主张与行为乖张偏激,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难,而无法使庶民实实在在的富裕,无法使国家实实在在的强大。与其竭尽心力帮助弱国防止侵略,何如法家全心全意的使弱国强大?与其一点一滴的扶危救困,何如法家推行变法而使国富民强?墨家是扬汤止沸,而法家是釜底抽薪。这是法家最有力的驳斥。更重要的是,法家反对墨家无视国家法制的侠义行为,认为墨家对变法潮流是一种悖逆,是一种偏狭的扰乱,根本上与儒家的迂阔倒退没有两样!
   
  墨子可以轻视儒家,但是不能轻视法家。法家学子素来敬重墨子,从来没有一个法家名士对墨子进行过人身攻击。法家讲的是理,儒家骂的是人。假若墨子不是一个超凡的哲人,他也许会在法家的变法潮流和宏大立论面前自甘隐退。然则墨子不是这样,法家的发难,丝毫没有动摇墨子。从心底说,墨子也认为法家是匡正乱世的支柱,但是墨家守定的是人世间另一道警戒线,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诛灭的是一切邪恶残暴,包括法家变法中出现的邪恶和残暴。人的恶性会从所有的竞争缝隙挤出来,自然包括法家变法这样的潮流。早期的李悝变法和吴起变法,都在邪恶的鲜血中失败,李悝退隐,吴起惨死。能因为魏国楚国变法,就抹煞两国变法中的残暴么?近几年韩国的申不害变法、齐国的齐威王变法、秦国的卫鞅变法,都充满了杀戮。韩国杀了几乎所有的权臣,齐国更是用大鼎烹煮官吏,秦国最甚,竟大肆杀戮平民农夫甚至最为苦难的奴隶!如此暴行,能因了他们是变法而一笔勾销么?天下没有变法固然不行,然则没有抑制变法暴行的霹雳力量更不行。没有墨家,没有墨子,天下暴君酷吏岂非要甚嚣尘上?
   
  老墨子没有糊涂。他静观变法三十年没有出山,就在于他期望天下变法能够以兼爱天下的博大胸怀去做,能够给天下带来平和康宁。可是,他最终失望了。且不说变法中的血腥暴行,就是变法后的强国,也没有变成温和自重的国家,他们依然在穷兵黩武,在频频用兵,在吞灭一个又一个小国弱国!假如变法不能给天下播撒爱的种子,反而使刀兵争夺更为穷凶极恶,变法之正义何在?如今,秦国这样一个具有好战之风的国家,又开始了杀人变法,即或他强大了,也只会给天下带来更多的灾难。
   
  对于这样的残酷变法,墨家不应该给予惩戒么?
   
  望远处说,墨家和秦国还是有些渊源的。在春秋诸侯蔑视秦国的年代里,只有道家墨家不将秦国做另类看待,照样入秦游学。尤其是墨子将根基扎在神农大山中时,曾经从秦国的南山商道运输了许多砖石、铁器与粮食进山。当时秦国虽然很穷,但对于墨家还是很敬重的,只要墨家有要求,秦国关卡从来都是顺利放行。秦国虽然不够强大,但是山东诸侯也是奈何不了秦国。所以墨家也没有将秦国作为必须援助的小国弱国对待,长期以来,双方都保持着一种和谐的相处,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没有给谁带来过麻烦与不快。
   
  老墨子的愤怒,在于他感到,秦国变法似乎完全忘记了墨家铲除暴政的力量,竟然敢如此大规模的严刑杀戮!是可忍,孰不可忍?骨干弟子们的反应也似乎太迟钝了一些。
   
  老墨子本来在一个月前就看到了秘密弟子单独给他送来的密报,他没有动作,就是在等待禽滑厘他们的反应,想考验一下骨干弟子们对这件大事的反应能力。结果竟是差强人意,老墨子老大不高兴。尤其是他最钟爱的女弟子玄奇,竟然为秦国暴行辩护,直是匪夷所思。
   
  老墨子站在小竹楼上,仰望中天圆月,不禁浩叹一声。
   
   
  函谷关西来的官道上,一辆两马驾拉的黑布篷车不紧不慢的辚辚行进着。
   
  这辆车没有驾车的驭手。车旁一个俊秀少年,骑着一匹神骏的红马,手中一条马鞭,偶然在岔道口指点一下驾车的白马,并不时笑着对车中说几句话,显得兴奋而好奇。看看前面左手就是华山,少年笑道:“公子,前面就是华山了。快看,好高吔!”车中一阵笑声,“望前走,南山更高了。”少年笑道:“如此平展展的田野,怎的都是荒地?”车中一声叹息,“这是魏国的客地,来来往往都是打仗,谁愿来种田?”少年问:“客地?什么叫客地?”车中人回答:“就是占别人的土地,自己顾不上治理。”少年笑道:“呀,明白了。这莫非就是秦国的河西之地?”车中人笑道:“你个小丫头,还有明白的时候?”少年嘘了一声笑道:“哎,小姐,可不敢叫我丫头,小心人家听见。看,前边有人了。”只见车篷布中间稍稍张开,车中人显然向外望了一眼,“谁是小姐?自己小心。奇怪,好热闹。”少年道:“狩猎?不象。耕田?也不象。秋收都完了,这么多人在田野里吵吵嚷嚷做什么?”车中人道:“打马,到前边看看。”少年噘着嘴,“算了吧,还是赶路要紧呢,你不着急了?”车中人拍拍车厢板,“已经到了秦国地界,如何不看?急什么?”少年做个鬼脸笑道:“好吧。主人不急,我急甚来?”说完一扬手中马鞭,少年坐下红马与两匹驾车骏马大跑起来。
   
  片刻之间,已经到了纷纷嚷嚷的地头。马车停稳,少年下马,警惕的四周张望,不断下意识的碰碰腰间的短剑。车中走下一个俊拔的布衣青年,一方白巾挽着长发,站在地头饶有兴致的打量起来。
   
  时已秋日黄昏,收割干净的田野极目无垠。原先井田里星星点点的民居竟然神奇的消失了,惟有残留的庄园杨柳,使人想到这里昔日的炊烟。井田之间又宽又高的“封疆”(田界)也没有了。更令人惊奇的是,田野中纵横交错的“阡陌”全部消失,都被开垦成了耕田,新翻的黄土踏上去特别松软。这种田间小道,纵的叫“阡”,横的叫“陌”,是专门用来供战车通行的。春秋以来,刀兵连绵,几乎没有不打仗的国家,所以这兵车阡陌是官府最看重的。农人要不留,战车来了便横行田野,庄稼种了也是白种,所以无论多么需要土地,这兵车阡陌是任谁也不敢动的。车道交错,占田极多。《商君书》中有一篇《算地》,说田间道路加上星罗棋布的民居,占去了十分之四左右的耕地!虽然如此,谁也不能动,虽然车战已经被淘汰,但那些纵横交错荒草摇摇的车道却依然盘踞在田畴之中,将珍贵的土地分割成无数零零碎碎的小块。即或是最发达文明的魏国,也还保留着田畴中的废弃车道。如今在秦国,竟没有了封疆阡陌,平展展的良田一望无际,岂能不令人惊奇?
   
  白巾青年大感新鲜,索性走到田野去看。身后少年紧张得一溜碎步跟了上来。
   
  田野中散布着布衣褴褛的男女老幼。精壮男人们大多围在一名黑衣小吏周围,女人们则惑聚或散的啧啧议论,总角小儿们则在松软的新土中追逐嬉闹。白巾青年走到青壮男子们聚拢的地方,只见那个黑衣小吏对着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高声道:“记准了,六尺一步,百步一亩,不准丝毫有差!左庶长新法:步过六尺者罚,亩过百步者刑!诸位都是族中长老,素有公平人望,若有虚假,新法不容!”
   
  一个老人拱手高声道:“我等晓得,左庶长执法如山,谁敢触法?”
   
  一个青年男子高声问:“敢问王廧夫,每个户主可是五百亩?”
   
  “对呀!”黑衣小吏王廧夫颇为矜持的一挥手,“开始,分地!”
   
  人群一片欢呼雀跃,小儿们赶来围住一个老人拍手齐喊:“走啊!走——”老人神色肃然的整整衣襟,双手抱拳向上天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右手“啪啪”敲了两下膝盖,终于抬起了右脚。随着老人的右脚起落,小儿们高兴的数起来,“一,二,三……”大人们则屏着呼吸跟着老人往前走。白巾青年也随着人们一步一步的向田野深处走去。人群后边,两名壮汉手扯麻绳拉成一条直线跟在老人身后,另有十几个青壮年手执铁铲沿麻绳堆起一道长长的田埂,算是新的“封疆”。终于到了地头,又有一群男人女人在田埂顶端立起了一方大石。
   
  步丈土地的老人对着石碑高声念道:“地主——鲸老六!地数——五百亩!”黑衣吏一挥手,“记定了,五百亩!黑老六!”人群哗然拍掌高喊:“自家的地!老六万岁!”一个粗黑的壮年人向人群后兴奋招手,“暮旦妈,快点儿拿来啊!”一个浑身补丁的女人挎着一个竹篮子从人群后挤出来嚷道:“谁能想到,咱这黑斑脎,还占了个鳌头!”众人不禁轰声大笑。
   
  白巾青年注意到粗黑的鲸六额角有一块肉红色的大伤疤,心念一闪,笑着问身旁一个后生,“敢问,这‘黑斑脎’为何物?”
   
  青年笑得直流眼泪,“这黑斑脎么——何物?就是这儿,看见了么?”使劲的拍拍脑袋。
   
  白巾青年疑惑道:“脎,就是头?”
   
  后生摇头晃脑的学着斯文口气,“然也。”
   
  白巾青年仍然不解,“哪,黑斑脎呢?莫非头上生了黑斑?”
   
  后生使劲憋住笑点头,“差不多吧,就是说这人背运倒霉。他呀,原先是官奴,你没看见他脸上那块烙疤么?你不懂秦人土话?哪国人?”
   
  白巾青年却笑指田野道:“快看,敬天了。”
   
  精瘦黝黑的黑老六和挎竹篮子的女人,已经跪在了地头石碑下,身后还并排跪着两男一女三个少年。粗壮的女人从竹篮子里拿出两碗红色方肉和两碗染红了的鸡蛋,递给黑六。男人恭敬的捧着那粗糙的陶碗,轻轻放到碑前的松软土地上,又接过女人递过来的三支香点燃,小心翼翼的插到松土里,而后抱拳向天高声呐喊般道:“上天哪上天,黑家九代为奴,给人家当了三百年牛马。今日,我黑六有自己的地了,五百亩!天哪,天,你老人家有好生之德,差遣左庶长秦国变法,奴人有了自由身,穷人可吃饱穿暖咧。求上天赐福左庶长大人寿比南山,永作农人的守护大神哪!”一番嘶喊,黑六竟是泪流满面。女人颤声高喊,“磕头!拜地!地神呀,年年保佑好庄稼——!”一家五口连连叩头。田中农人们感慨唏嘘,竟是喜极而泣,哭成了一片。
   
  白巾青年神色肃然,两行热泪涌出,滴落在脚下松软的黄土中。
   
  一个老人高声道:“今日乃我村大喜之日,晚来行社火大礼!县吏王大人和这两位小哥,乃逢喜贵客,务请到村社同喜!”说完,向三人深深一躬。
   
  众人齐喊:“大喜同喜!来者有席!大喜同喜!来者有席!”
   
  白巾青年深深一躬:“天地翻覆,理当与父老共庆。”身后少年皱着眉头,却也忙跟着深深一躬。
   
  秋夜,山脚下的一座茅亭边燃起了几堆熊熊篝火。
   
  这是新建的望华村,十个“井”的农户搬进了这座新村庄,八十户人家,腾出了井田中的六百多亩耕地,村庄占用的土地是山脚下新开垦的荒地。那时侯的亩分为大亩和小亩,大亩二百四十方步,大约相当于后来的九分地左右;小亩一百方步,大约相当于后来的半亩地左右。秦国商鞅变法开始时,采用的是东方诸侯传统的百步亩,直到定都咸阳后,才改制为二百四十步大亩。这是后话。这个新村的东南就是险峻的华山,白日里华山的巍峨青峰清晰可见,所以被命名为望华村。村中的十井八十户农人,都是原来孟西白三族的隶农。新法规定:隶农除籍分地成为新自由民后,须得与原先的宗主户分开,各自集中建村。其所以如此,是为了尽可能的避免无谓的歧视偏见与冲突,尽可能的消灭村族械斗的根源。这些昔日的隶农除去了隶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财富,又和宗主户分开村居住,身心在陡然间完全摆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第一次尝到了挺直腰杆做人的味道,其兴奋激动之情自然要狂放的发泄出来。
   
  篝火周围摆了十多张长大木几,没有油漆,还是粗糙的木质本色。几前坐着村中的老人、县吏和作为贵客的白巾青年,以及那位始终拿着马鞭的少年。木几上摆着装酒的大陶罐,一碗方肉,一碗苦菜。木几外围,层层叠叠坐着望华村的男女老幼三百余口,十多人一圈,每圈中间有两碗菜一罐酒,总角小儿们在篝火间窜来窜去的嬉闹着。精瘦的鲸六坐在长大木几的最边缘,显得很是局促。
   
  木几中间的一个白发老人向县吏、贵客和鲸六点点头,拍拍手,全场顿时安静下来。老人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夜空回旋:“父老兄弟姐妹们,今日变法三喜:望华新村落成,土地重新分过,我等成了自由民!来,我等为此三桩大喜,先干这一碗了!”说着端起面前的陶碗和邻座白巾青年“当”的一碰。
   
  “干——!”全场轰然笑叫,叮叮当当碰起来喝下去。
   
  老人一抹白须,慨然道:“这社火大会,一来为了庆贺,二来为了交代一下公事。新法按一村一治,不再是一族一治。同村可以多姓杂居,族长不再是官府认可的吏员。村社公务今后就由村正办理了。我这族长从今日起,也就退隐了。王大人,请你委任村正吧。”
   
  黑衣县吏站起来高声道:“奉下邽县令之命,委任鲸六为望华村村正,推行官府新法,依法治理村务!”
   
  “彩——!”全场拍掌欢呼:“鲸六万岁!”
   
  鲸六满脸通红,站起来连连向场中抱拳打躬,使劲清清嗓子,“鲸六蠢材,以往是个黑斑脎,斗大字不识半升。官府抬举,赶我这黑斑脎上阵,只好奉命。我望华村分为八甲连保,每甲十户。日后八个甲长要多操心,村人须得严守新法,不然,官府要连坐治罪哩。我望华村是新民村,大伙儿都是刚刚脱籍的泥猴儿黑斑脎,一定要争光!”
   
  一个老人高声道:“村正放心,左庶长法令严明,孟西白三族族长都被处了斩刑,谁还敢以身试法?”
   
  一个女人大声说:“只要日子好,犯法吃撑啦!”
   
  众人大笑,乱纷纷喊彩喊好。鲸六长胳膊一抡,“好,舞社火了!”
   
  “舞社火了——!”众人一片欢呼,年轻的姑娘后生们笑着跳着,在篝火上点燃了事先准备好的松木火把,高高举着成群结队的跑向村边,小儿们也笑闹着窜前窜后,一片童声嚷叫,围绕新村的小道顿时成了一条火龙,一条欢笑的河流。很快,所有女人和壮年男子也都加入了社火行列,他们漫山遍野的挥舞着火把,手舞足蹈,粗犷热烈的跳了起来,放开嗓子满喉而吼,山野间充满了狂野的呐喊。
   
  留在篝火边的老人们则点起了三柱香,各自拿出乐器,凝神的奏起村社歌谣。那乐器只是最简单的陶埙和竹篪,也是民间最基本的两样乐器。然而在月色清冷的秋夜旷野,却显得饱满而激烈,凄婉而悠长。《诗经》云“如埙如篪”,说的就是埙篪合奏的音乐境界。陶埙呜咽低沉,如泣如诉。竹篪清亮悲怆,如慷如慨。埙篪合奏,刚柔相济,将秦人秦风那种酸楚激昂的愤激情怀淋漓尽致的现了出来!乐声中一个老人敲着瓦片,席地高歌:
   
  皇天后土育我子民
   
  狐兔硕鼠咥我苦心
   
  背卧黄土求我天神
   
  灭却狐鼠富我大秦
   
  农人们深沉的唱和着,“灭却狐鼠,富我大秦……”
   
  白巾青年听得泪光莹然,慨然长叹,“入得秦地,方知埙篪之个中三昧也!”主持社火开场的老人不禁问道:“后生呵,看你是个山东读书人。你说,魏国变法几十年了,庶民百姓有秦国这光景么?”白巾青年摇摇头,“老人家呵,魏国是蛇蜕之变,秦国可是龙腾之变哪,不能比的。”老人哈哈大笑,“说得好!秦国这龙头,就是左庶长!”白巾青年不禁摇头低声笑道:“老人家,可不敢这样说,这是犯忌也。”老人倔强的梗着脖子,“咋?犯甚忌?那是你们山东六国人的小肚鸡肠。我大秦左庶长说了,秦法诛行不诛心。懂么?年轻人。”白巾青年一怔,喃喃自语,“诛行不诛心。好,说得好,有长进。”又抬头笑道:“老人家,左庶长对老百姓好,老百姓也要对左庶长好,是么?”
   
  “那还用说?”
   
  “既然如此,不能给左庶长帮倒忙哟。”
   
  “帮倒忙?别急,我想想……你这后生想得蛮深的,可是要去栎阳?”
   
  “想去看看。”
   
  “可是要去求官?”
   
  白巾青年一笑,“做不了官儿,做生意。”
   
  “做生意好啊。我秦人眼看日子就要好起来了,你们就将山东的好东西多运过来些儿。针头线脑呵,桑麻粗布呵,盐呵铁呵的。老秦人实诚,不会亏你们的。”
   
  白巾青年大笑起来,“好啊老爹,我记住了,一定给你送来。”
   
  次日清晨,那辆篷车离开了望华村。一上官道,少年便甩响了马鞭,两马展蹄车行辚辚,向西疾驰而来。暮色时分,行至骊山脚下,西北方向的栎阳城已经遥遥在望。这时,骑马少年笑道:“公子快看,那是秦国骑兵么?好怪!”
   
  车蓬布掀开,白巾青年向骊山看去,只见大约一里之外一支马队从南边的山塬上飞下,马上骑士背负短剑身姿矫健,骑术显然十分高超,只是没有头盔铁甲,而且都是黑白两色的布衣,在秋日暮色中显得很是怪异。眼见马队倏忽间飞进了骊山谷中,白巾青年大皱眉头,“这不象军中骑兵,倒象游侠一般。然则,哪有结队成行的游侠?”说话间已经跳下车来,“莫慌,稍微等等看。”少年笑道:“晓得了。”便将内侧马匹的肚带解下来,做出修理的样子摆弄着。白巾青年则悠闲的踱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道山谷。
   
  片刻之后,只见山谷中断断续续的走出来二三十个挑担之人,最后是一辆咣哩咣当的牛车。一出山谷,这些人便分散到不同的田野小道,从不同方向朝官道走来。白巾青年目光闪烁着低声道:“沉住气,照旧。”挑担者们陆续走上了官道,有人挑着干柴,有人挑着草药,有人挑着兽皮。他们都穿着补丁黑粗布衣,擦着汗光着脚各自从篷车旁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看白巾青年和少年一眼。
   
  最后那辆牛车咣咣当当驶来时,赶车者拱手笑问:“先生何故停车?可否要我帮忙?”白巾青年连忙拱手回答:“马肚带断了,足下可修得?”黝黑的赶车人笑道:“常年赶车,小事一桩。小哥,我来看看。”便走到少年面前,拿过马具肚带一打量笑道:“这八成新的肚带,如何能断?小哥会不会驾车?”少年低头,“刚学会。”“难怪呢。”黝黑汉子利落的从怀中摸出四根铁钉在口中泯泯,又从随身皮袋中摸出一个小铁锤和一块牛皮,将肚带在路边一块青石上铺平,用牛皮包住断口,当当当将四根铁钉钉实打平,递到少年手里,“好了。我走了。”白巾青年拱手笑道:“看足下做工,如同工师般神妙,佩服佩服。”黝黑汉子笑道:“多承褒奖,我本来就是铁工。好。你们走吧。”白巾青年问:“足下可是到栎阳做农具生意?不妨同行。”黝黑汉子道:“我是受雇给人家送货。牛车忒慢,先生自管走吧。”说罢,牛鞭一扬“得”的一声吆喝,牛车便咣当咣当的走了。白巾青年望着牛车汉子的背影沉思有顷,说声“我们走吧。”便上了车。少年上马一扬马鞭,车马便辚辚而行,竟直到栎阳城外才赶上牛车和挑担者们。
   
  白巾青年向车篷外一瞄,脚下一跺,篷车便进了栎阳东门,直奔渭风客栈。
   
  侯嬴正在焦急不安。五天前,安邑捎来书信,说白雪姑娘马上要到栎阳,一是先不要告诉卫鞅,二是就住在渭风客栈。侯嬴知道白雪办事向来准点准时,便准备好房间等候。按照路程,昨日就该到达,何以今日天色已黑还不见踪迹?侯嬴本想到左庶长府告知卫鞅,想了想,决定还是等等再说,今夜要是不到,那便一定要去找卫鞅。正在庭院愣怔沉思间,猛然听得门外车轮之声,大步走出,却见一辆篷车已经停在门口,马上少年笑盈盈问,“足下可是侯嬴大哥?”有此一问,车中不是少主白姑娘还能有谁?侯嬴连忙拱手答道:“在下正是侯嬴。白姑娘,请。”
   
  车中走下白巾青年,“侯兄,别来无恙?”侯嬴笑道:“一切尚好。白姑娘真让我认不出来了呢。请。”白巾青年笑道:“路途方便,岂有他哉。”便跨进了高高的青石门槛。
   
  侯嬴领着白雪穿过两排宽敞整齐的客房,来到后院,又拐进一个圆门,来到一座僻静的跨院。但见小小庭院,三间精舍掩在黄叶萧疏的树木之中,石墙石门,坚固隐蔽,幽静非常。侯嬴拱手道:“白姑娘,栎阳不比安邑,只有这处小地方了。”白雪笑道:“多好啊!我还想不到你有如此幽雅的小院呢。他在这里也住过么?”侯嬴道:“正是,卫鞅兄在此住过三个月。河丫,快来见过白姐姐。”
   
  “哎,来了。”精舍中一声清脆的答应,一个干净整齐的布衣村姑跑了出来,手中还拿着抹布,脸上红扑扑两团红晕,没说话先甜甜的一笑,“大哥,白姐姐是哪个吗?”侯嬴指着白雪道:“这位是白姐姐。”村姑天真的笑道:“哟,好漂亮的大哥哥,是姐姐么?”说着便一躬到底,却是男子礼法。白雪、侯嬴与少年一齐大笑起来,白雪笑道:“这位是梅姑姐姐,也见过了。”村姑嗤的一笑,“姑姐姐?这是甚叫法?”又是一躬到底。白雪梅姑被村姑的天真憨漫逗得乐不可支,白雪笑问:“她是侯兄雇佣的丫头?”侯嬴笑道:“不是。她是卫鞅兄访秦时带回来的一个小村姑,家穷养不起,刚来时和泥猴一般,名字也是卫鞅兄取的,叫陈河丫。”白雪感动得眼眶一红,抚摩着小河丫的头发,“河丫,跟着大姐吧。大姐让你不再受苦。”河丫咯咯笑道:“我要回去了呢。爹捎话来,我家有地了!大姐到我家住去,好么?”白雪笑道:“好啊,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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