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乾坤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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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醒来,郑国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宽大敞亮的青铜榻,宁静凉爽的厅堂。铺榻竹席编织得异常精致,贴身处却挨着一层细软惬意的本色麻布,老寒腿躺卧其上既不觉冰凉又不致出汗。不远处,一面蓝田玉砌成的石墙孤立厅中,恍若一道大屏,渗着细密光亮的水珠。显然,这是墙腹垒满了大冰砖的冰墙。榻边白纱帷帐轻柔地舒卷,穿堂微风恍若山林间的习习谷风,夹着一种淡淡的水草气息,虽不若瓠口峡谷的水汽醇厚,倒也清新自然。如此考究的厅堂寝室,令他这个经年奔波高山大川过惯了粗粝生活的老水工很有些不适。一抬眼,阳光隔着重重门户纱帐明亮得刺人眼目。
   
  “有人么?”郑国猛然坐起,一打晃立即扶住了凉丝丝的铜柱。
   
  “大人醒来了?”纱帐打起,面前一张明媚的女子笑脸。
   
  “你!是何人?”
   
  “小女是官仆,奉命侍奉大人。”
   
  “这是何地?”
   
  “这是大人府邸。”侍女过来搀扶郑国。
   
  “岂有此理,老夫何来府邸?”郑国推开侍女,黑着脸下地嘟哝了一句。
   
  “大人初醒不宜轻动,小女去唤太医。”
   
  “不用。谁是此地管事,带老夫去见。”
   
  “大人稍待,小女即刻唤家老前来。”侍女风快地去了。
   
  “这是人住的地方么?不中不中。”郑国烦躁地嘟哝着转悠着。
   
  正当此际,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进门,迎面深深一躬:“禀报大人,在下奉大内署之命暂领府务。一俟大人觅得得力家老,在下便原路回去。”郑国正要说话,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者背着药箱又进了厅堂,身后正跟着那个明媚的侍女。郑国顿时烦躁:“老夫没病,谁也不用管!这里有没有车马?老夫要见李斯,不行就见秦王!”家老一拱手道:“李斯大人原本叮嘱好的,大人醒来立即报他。在下这便去请李斯大人。”话一落点人已大步出门。郑国看惯了秦人风风火火,知道不会误事,也不去管了。
   
  侍女轻步过来,低声道:“大人,这是长史署派下的住府太医。大人病情,住府太医要对太医署每日禀报。查脉换方,不费事也。”郑国无奈,只好皱着眉头坐在案前,听任老太医诊脉。认真地望闻问切一番,老太医开好一张药方,又正色叮嘱道:“大人卧榻多日,老寒腿未见发作,足证大人根基尚算硬朗。只是大人触水日久,风湿甚重,日后家居宜干宜燥宜暖爽,避水尤为当紧,切切上心为是。”郑国苦笑着点点头:“好好好,老夫知道。”离座起身便去了。
   
  郑国已经习惯了秦国吏员仆役的规程:但遇法度明定的职责,纵然上司或主人指责,也得依照法度做事。譬如郑国病情,老太医叮嘱不到,日后一旦出事,太医署便得依法追溯。如此,老太医岂能不认真敬事?可在郑国听来,这番叮嘱却荒唐得令人啼笑皆非。叫一个老水工不去触水,还要长年干燥爽暖,简直就是教一只老虎不要吃肉而去吃草!想归想,涉及法度,老太医尽职尽责,你说甚都是白说,只有点头了事。
   
  午后时分,李斯匆匆来了。
   
  “你个老兄弟!塞我这甚地方?老夫活受罪!”郑国当头直戳戳一句。
   
  “哎呀老哥哥!你可是国宝也,谁敢教你受罪!坐下坐下,听我说。”
   
  李斯一番叙说,郑国听得良久默然。
   
  原来,一出频阳盐碱滩,郑国就发起了热病。行营马队只有秦王一辆王车,郑国与大臣们一样乘马,昏沉沉几次要从马上倒栽下来。李斯总揽河渠,照应郑国与一班水工大吏是其职司所在,自然分外上心。一见郑国状况不对,李斯觉得郑国不能再在马上颠簸,欲报秦王,可王绾说秦王正在车中与蒙恬密谈。李斯稍一思忖,给王绾说了一声,便立即带一班吏员护持着郑国下了官道。进入栎阳,调来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教郑国乘坐,又请来一个老医士随车看护,这才上道疾行赶上了大队。将到咸阳,前队驷马王车突然停住,秦王带着蒙恬匆匆下车,找到李斯低声吩咐了一番这才离去。依照秦王叮嘱,李斯将郑国乘坐的篷车交给了蒙恬。蒙恬也不对李斯多说,立即带着自己的马队护送着郑国车辆离开行营大队,飞上了向南的官道。当时,李斯也是一肚子疑惑,不明就里。
   
  回到咸阳,李斯因尚无正式官邸,原居所又没有仆役照应,骤然回去难以安卧,被长史署安置在了咸阳驿馆的最好庭院。李斯沐浴夜饭方罢,正要上榻歇息,蒙恬却大步匆匆来了。蒙恬对李斯说了韩国问罪郑国的消息,并说斥候已经探查到韩国刺客进入秦国的蛛丝马迹,他奉秦王之命,已经将郑国送到一个该当万无一失的地方去了,教李斯不要担心。李斯一时惊愕默然,这才明白了秦王中途停车,教他将郑国交给蒙恬的原因。李斯也有些后怕,假若在自己护持郑国出入栎阳时陡遇韩国刺客,后果岂非难料?
   
  次日小朝会,秦王的第一道王书,便是擢升郑国为大田令,爵位少上造,府邸由长史署妥为遴选,务求护卫周全。王书颁布之后,秦王沉着脸说了一句话:“郑国是大秦国宝,是富民功臣。韩国敢加郑氏部族毛发之害,教他百倍偿还!”朝会之后,蒙恬陪同李斯去了那个“该当万无一失”的地方。一过渭水进入南山官道,一进茫茫树林中护卫森严的山林城堡,李斯立即明白,也不禁大为惊讶。李斯无论如何想不到,秦王能教郑国住在章台行宫治病。而护卫郑国者,竟然是蒙恬的胞弟——少年将军蒙毅。
   
  旬日之后,郑国高热已退。老太医说章台过于荫凉,不宜寒湿症者久居。秦王这才亲自下令,将郑国移回咸阳官邸。李斯说,目下这座大田令官邸,地处王城之外的重臣坊区,蒙毅又专门做了极为细致的护卫部署,完全不用担心。末了,李斯兴奋地说,回到咸阳将近一月,夏田抢种已经完结,诸般国事也已摆置顺当;秦王早已经说好,大田令何时痊愈,何时便行重臣朝会,铺排日后大政方略。
   
  “这个秦王……难矣哉!”良久默然,郑国一声长叹。
   
  “老哥哥,这是何意?”李斯有些意外。
   
  “你我都是山东客,老夫可否直话直说?”
   
  “当然!”李斯心下猛然一跳。
   
  “你老兄弟有所不知也。”郑国很平静,也很麻木,盯着窗外明亮的阳光眯缝着一双老眼,灰白的眉毛不断地耸动着,“当年韩王派老夫入秦,曾与老夫约法三章:疲秦不成渠,死封侯,活逃秦。老夫答应了。那时,山东六国不治水,六国又有盟约,严禁水工入秦。老夫对天下水势了若指掌,知道只有秦国不受山东六国牵制,可自主治水。入秦治水,大有可为,是当时天下水家子弟的共识。然则,老夫若不答应韩王约法三章,便要老死韩国,终生不能为天下治水……”
   
  “老哥哥且慢,”李斯一摇手,“先说说这韩王约法。疲秦,是使命?”
   
  “对。使秦民力伤残于河渠,疲惫不能东出,是谓疲秦策。”
   
  “那,不成渠,便是不能使秦国真正成渠?”
   
  “对。只能是坏渠,渗漏崩塌,淹没农田,使渠成害。”
   
  “死封侯?”
   
  “假若秦国识破,老夫被杀,韩国封我侯爵,食三万户。”
   
  “活逃秦?”
   
  “若老夫完成使命而侥幸未死,当逃离秦国,到他国避祸。”
   
  “到他国?为何不能回韩国?”
   
  “韩国弱小,不能抵挡秦国问罪。老夫不在韩,韩国便能斡旋开脱。”
   
  “这便是说,只有老哥哥死,韩国才认你是韩人,是功臣?”
   
  “大体如此。”
   
  “厚颜!无耻!”素有节制的李斯勃然变色。
   
  郑国长长一叹:“老夫毕竟韩人,既负韩国,又累举族,何颜在秦苟活也!”
   
  “老哥哥!你要离开秦国?”李斯霍然站起。
   
  “老夫回韩领死,才能开脱族人。”郑国认真点头。
   
  “不能!那是白白送死!”
   
  “死则死矣,何惧之有?郑国渠成,老夫死而无憾!”
   
  “老哥哥……”
   
  生平第一次,李斯的热泪涌出了眼眶,扑簌簌落满衣襟。
   
  在与郑国一起栉风沐雨摸爬滚打的几年里,李斯只觉郑国是一个认死理的倔强老水工。郑国的所有长处与所有短处,都可以归结到这一点去体察。工程但有瑕疵,郑国可以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地守在当场,见谁都不理睬,只围着病症工段无休止地转悠。但有粮草短缺民力冲突,李斯找郑国商议,郑国便黑着脸一声吼:“你是总揽!问我何来?”吼罢一声扭头便走,且过后从来没有丝毫歉意。前期,李斯是河渠令,郑国说他是总揽而不愿共决或不屑共决,李斯也无话可说。可后来郑国做了河渠令,李斯是河渠丞了,郑国还是如此吼叫,李斯心下便时时有些不耐。然则,李斯终究是李斯,一切不堪忍受的,李斯都忍受了。李斯有自己的抱负,以名士当有的襟怀容纳了这个老水工颇有几分迂腐的顽韧怪诞秉性,诚心诚意地襄助郑国,毅然承揽了郑国所厌烦的所有繁剧事务。李斯没有指望郑国对自己抱有感恩之心,更没有指望这样一个秉性怪诞的实工派水家大师与自己结交为友人。李斯只有一个心思,泾水河渠是自己的第一道功业门槛,必须成功,不能失败,为此必须忍耐,包括对郑国这样的怪诞秉性的忍耐。
   
  郑国寡言。除了不得不说,且还得是郑国愿意说的河渠事务,两人共宿一座幕府,竟从来没有议论过天下大势与任何一国的国事。偶有夜半更深辗转难眠,听着郑国寝室雷鸣般的鼾声,李斯便想起在苍山学馆与韩非共居一室的情形。韩非比郑国更怪诞,可李斯韩非却从来都是有话便说,指点天下评判列国,那份意气风发,任你走到哪里想起来都时时激荡着心扉。两相比较,李斯心下更是认定,郑国只是个水工,绝不是公输般那种心怀天下的名士大工。然则郑国也怪,不管如何对李斯吼喝,也不管如何对李斯经常甩脸子,但说人事,便死死咬定一句:“泾水河渠,老夫只给李斯做副手!”纵然在秦王面前,郑国也一样说得明明白白。李斯记得清楚,秦王王书命定郑国做河渠令的那天夜里,郑国风尘仆仆从工地赶回,只黑着脸说了一句话:“不管他给老夫甚个名头,老夫只认你李斯是泾水总揽,老夫只是副手!”李斯摇着头还没说话,郑国却已经大步进了自己寝室……
   
  今日郑国和盘托出如此惊人的秘密,李斯才电光石火般突然明白,郑国既往的一切怪诞秉性与不合常理的烦躁,都源于这个生死攸关的命运秘密。一个心怀天下水势,毕生以治水为第一生命的水家大师,既想报国又无以报国,既想治水又无从治水,既想疲秦又不忍疲秦,不疲秦则背叛邦国,疲秦则背叛良知,如此日日忧愤,该当忍受何等剧烈之煎熬?在秦国治水,郑国最终选择了水家应有的良知,宁愿背负叛国恶名;面对邦国问罪,族人命悬一线,郑国又平静地选择了回国领死,生生抛弃了一个他历经艰难深深融入其中的生机勃勃的新国家,生生抛弃了他刚刚在这方土地上建立的丰功伟业……
   
  如此际遇,人何以堪?如此情怀,夫复何言?
   
  “秦王驾到——”庭院中传来长长一呼。
   
  “老哥哥……”李斯有些茫然了。
   
  “老夫之事,与你老兄弟无涉。”郑国平静地站了起来。
   
  年青的秦王大步匆匆地进来,郑国李斯一拱手还没说话,秦王便焦急问道:“老令自感如何?甘泉宫干爽,我看最好老令搬到甘泉去住一夏。”郑国喟然一叹,深深一躬:“秦王待人至厚,老夫来生必有报答……”嬴政骤然愣怔,一时竟口吃起来:“老老老令,这是是是何意?”李斯见秦王急得变了脸色,连忙一拱手道:“禀报君上,郑国要离秦回韩,以死谢罪,解脱族人。”嬴政恍然点头,呵呵一笑道:“此事已经部署妥当,王翦已派出军使抵达新郑,我料韩王不致加害老令一族。”李斯正要说话,嬴政已经皱起了眉头:“不对!老令纵然离秦回韩,谈何以死谢罪?老令何负韩国?”郑国摇头一叹:“泾水渠成,老夫将功抵罪,该是自由之身矣!余事不涉秦国,秦王何须问也。”嬴政的炯炯目光扫视着郑国,断然地摇摇头:“老令差矣!果真老令无事,无论回归故国还是周游天下,嬴政纵然不舍,也当大礼相送,使老令后顾无忧。今老令分明有事,嬴政岂能装聋作哑?”李斯深知这个秦王见事极快,想瞒也瞒不住,更没必要瞒,便一拱手道:“臣启君上,郑国方才对臣说过:当年老令入秦,韩王与老令约法三章,老令自感违约韩王,是有以死谢罪之说。”嬴政一点头:“老令,可有此事?”郑国长叹一声点头:“老夫惭愧也!”嬴政又倏地转过目光:“客卿,敢问何谓约法三章?”李斯便将方才的经过说了一遍。
   
  “鼠辈!禽兽!”嬴政黑着脸恶狠狠骂了两句。
   
  “秦王,容老夫一言。”
   
  “老令但说。”
   
  郑国平静淡然地开口:“老夫一水工而已,以间人之身行疲秦之策,负秦自不必说。韩王约法三章,老夫终反其道而行之,负韩亦是事实。族人无辜,因我成罪,老夫更负族人。负异国,负我国,负族人,老夫何颜立于天下?若秦王为老夫斡旋,再使秦韩两国兵戎相见,老夫岂非罪上加罪?老夫一生痴迷治水,入秦之前,毕生未能亲领民力完成一宗治水大业。幸得秦王胸襟似海,容得老夫以间人之身亲统河渠,并亲自冠名郑国渠,使老夫渠成而业竟,老夫终生无憾矣!老夫离秦回韩,领死谢罪以救族人,心安之至,无怨无悔,唯乞秦王允准,老夫永志不忘!”
   
  “老令……”嬴政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李斯心下猛然一跳——秦王要放郑国走?!
   
  嬴政长吁一声:“老令初醒,体子虚弱,且先静养几日可否?”
   
  “秦王,老夫行将就木,不求静养,唯求尽速回韩。”
   
  “好!旬日为期,嬴政亲送老令回韩!”
   
  “老夫……谢过秦王。”眼见李斯目光示意,郑国终于没有再说。
   
  嬴政大步赳赳地走了。李斯郑国送到廊下,亲眼看见嬴政在门厅唤过少年将军蒙毅叮嘱了一阵,王车才辚辚出了官邸。郑国皱着眉头,埋怨李斯不该说出约法三章事。李斯却说,你老哥哥当真糊涂也,韩国如此没有担待,韩王又如此歹毒,李斯不说还算人么?郑国苦笑摇头,再不说话了。李斯一时把不准秦王决断,觉得如此送郑国回韩,分明便是害了郑国害了郑氏一族。心下老大过意不去,李斯便没有急着离开。李斯知道郑国不善打理,二话不说开始铺排:先唤来侍女,吩咐庖厨治膳,不要夏日生冷,只要热腾腾的秦地炖肥羊与兰陵老酒;再吩咐住府老太医的小徒煎药,到时刻便送来,他亲自敦促郑国服药;而后又亲自将冰墙与寝室诸般物事检视一遍,该撤则撤该换则换,直到合乎李斯所熟悉的郑国喜好为止。李斯按捺着重重心事,一直留在这座大田令官邸陪着郑国吃饭、服药、说话,直到暮色降临,郑国老眼矇眬地被侍女扶上卧榻。
   
  便在此时,少年将军蒙毅快步走来,说秦王急召李斯议事。
   
  李斯赶到王城书房,蒙恬、王绾与一个厚重威猛的将军已经在座了。李斯向厚重威猛的将军看了一眼,不期正与将军向他瞄来的炯炯目光相遇,心下一动正要说话,却见秦王恍然拍案起身笑道:“对也!两大员还没见过。来,认认,这位客卿李斯,这位前将军王翦。”李斯庄重谦恭地拱手作礼:“久闻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王翦赳赳拱手:“先生总揽河渠,富国富民,富我频阳。王翦景仰先生,后当就教!”
   
  君臣各自就座。嬴政笑意倏忽消失,叩着书案道:“近日原当谋划长远大计,不期郑国之事意外横出,是以急召四位会商。前将军先说,韩国情形如何?”
   
  “臣启君上,韩王可恨!”
   
  王翦愤愤然一句,皱着眉头禀报了出使新郑的经过。
   
  原来,嬴政从泾水河渠回到咸阳,深感郑国之事牵涉甚多,不能小视,立即派快马特使给关东大营的桓龁发出了一件密书:迅速派一军使赶赴新郑,向韩王申明秦国意愿——韩国向秦国派出间人疲秦,罪秦在先;韩王若能开赦郑国族人,并许郑氏族人入秦,秦国可不计韩国疲秦之恶行,否则,秦韩交恶,后果难料。桓龁接到密书,连夜与王翦商议。王翦一番思忖,觉得军中大将、司马适合做这个使节者一时难选,决意亲自出使新郑。桓龁原本也为使节人选犯愁,王翦自请,自然大是赞同。毕竟,关东一时无战,王翦又是文武兼备声望甚高的大将,王翦做军使,也能给韩王些许颜面,有利于此事顺当解决。
   
  然则,谁也没有料到,王翦对韩国君臣竟是无处着力。王翦车马进入新郑,先是硬生生在驿馆被冷落三日,非但无法见到韩王,连领政丞相韩熙也是闭门谢客。直到第四日午后,韩王才召见了在王城外焦灼守候的王翦。及至王翦将秦国意愿明白说完,年青的韩王却阴阴笑着一直不说话。王翦按捺住怒气正色询问:“韩王究竟意欲如何,莫非有意使秦韩交恶?”韩王却呵呵一笑:“秦为大国,韩为小邦,本王安敢玩火?”王翦冷冰冰一句:“既然如此,韩王是允诺秦国了?”韩王又阴柔一笑:“将军当知,韩国不若秦国,老世族根基深厚,本王即便允诺也是不中。果真要郑国一族离韩入秦,本王亦当与老世族商议一番,而后方能定夺。”王翦问:“韩国定夺,须要几多时日?”韩王皱着眉头一脸苦笑:“王室折冲老世族,至少也得三个月了。”王翦不禁厉声正色:“韩国若要三月之期,便得先教本将军面见郑氏一族,并得留下一支秦军甲士看护郑氏族人,否则不能成约!”韩王却只哭丧着脸:“拘押郑氏族人,乃老世族所为也。本王尚且不知郑氏族人拘押在谁家封地,如何教将军去见?”王翦眼见韩王成心推诿搪塞,本欲以大军压境胁迫韩王,又虑及因一人用兵而影响秦国对山东之整体方略,便重重撂下一句话:“果真秦韩交恶,韩国咎由自取!”愤然出了王城。此后王翦留新郑旬日,韩国君臣硬是多方回避,任谁也不见王翦。直至离开新郑,王翦只有一个收获:探察得郑氏一族拘押在上大夫段延的段氏封地。
   
  “欺人太甚!岂有此理!”年青秦王一拳砸在青铜大案上。
   
  “这个韩王,可是刚刚即位两年多的韩安?”李斯问了一句。
   
  “正是。”王翦黑着脸一点头。
   
  “这个韩安阴柔狡黠,做太子时便有术学名士之号。”王绾补充一句。
   
  “小巫见大巫。”蒙恬冷笑,“韩安不学韩非之法,唯学韩非之术。”
   
  “若非投鼠忌器,对韩国岂能无法!”王翦显然隐忍着一腔怒气。
   
  李斯一拱手:“将军是说,目下整体方略未就,不宜对韩国用兵?”
   
  “正是。先生好见识。”王翦显然很佩服李斯的敏锐洞察。
   
  “这是实情。”王绾的语气很平稳,“大旱方过,朝野稍安。当此之时,秦国内政尚未盘整,外事方略尚未有全盘谋划,骤然因一人动兵,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对大局有碍。”
   
  “然则,果真一筹莫展,也是对秦国不利。”蒙恬显然不甘心。
   
  “郑国倒是丝毫不怨秦国,将回韩看作当为便为之行。”李斯叹息了一声。
   
  “郑国是郑国!秦国是秦国!”年青的秦王突然爆发,一拳砸案霍然站起,大步走动着脸色铁青着,一连串怒吼震得大厅嗡嗡作响,“郑国固然无怨,秦国大义何存!郑国是谁?是秦国富民功臣!是韩国卑鄙伎俩的牺牲品!是舍国舍家心怀天下的大水工!是宁可自己作牺牲上祭坛,也不愿修一条害民坏渠的志士义士!韩国卑劣,郑国大义!韩国渺小,郑国至大!郑国不是韩国一国之郑国,是天下之郑国!更是秦国之郑国!郑国为秦国富庶强大,而使族人受累,秦国岂能装聋作哑?功臣不能全身,秦国何颜立于天下!嬴政何颜立于天下!秦国果真大国大邦领袖天下,便从护持功臣开始!安不得一个功臣,秦国岂能安天下!”
   
  偌大厅堂,寂静得深山幽谷一般。
   
  四位大员个个能才,可在年青秦王这一连串没有对象的怒吼中都不禁有些惭愧了,一则为之震撼,二则为之感奋。一个国王能如此看待功臣,能如此掂量国家大局与保全功臣之间的利害关联,天下仅见矣!与如此国王共生共事,生无后顾之忧矣!
   
  “臣等听凭王命决断!”四人不约而同,拱手一声。
   
  年青的秦王喘息了一声平静下来:“此事交李斯王翦,要旬日见效。”一句话说完,嬴政大踏步转身走了。蒙恬不禁呵呵一笑:“乱麻乱麻,快刀一斩,服!”王绾也红着脸一笑:“大局大局,究竟甚是大局,服!”李斯却对王翦一拱手:“此事看来只有从‘兵’字入手,将军以为如何?”王翦站起大手一挥:“有秦王如此根基,办法多得很,先生只跟我走!”一句话说完,两人已经联袂出了大厅。蒙恬对王绾一笑,都是一堆事,各忙各也。蒙恬也起身走了。只王绾坐在案前愣怔良久,仿佛钉在案前一般。
   
  却说李斯王翦出了王城上马,立即兼程赶赴函谷关外的秦军大营。
   
  天色堪堪大亮,两骑飞进关外幕府。王翦将秦王一番话对主将桓龁一说,白发苍苍的老桓龁拍着大腿便是一嗓子:“鸟!好!韩安这小子,是得给他个厉害!你两个说办法,老夫只摇令旗便是!”一路之上,王翦与李斯断断续续已经谋好了对策。然王翦素来厚重宽和,更兼推崇李斯才具,此刻便一力要李斯对桓龁说出谋划对策,好教桓龁明白,是李斯奉秦王之命在主持目下这场对韩斡旋。短暂相处,李斯对王翦的秉性已经大有好感,便不再说奉王命介入之类的官话,一拱手便道:“李斯不通兵事,只一个根基:目下秦国对山东之整体方略未定,此次只对韩国,不涉他国。王翦将军与在下共谋,对策有二:其一,对其余五国明发国书,戳穿并痛斥韩国之猥琐,申明秦国护持功臣之大义,使列国无由合纵干涉;其二,三五日内猛攻韩国南阳诸城,但能攻下三五城,大事底定!”
   
  老桓龁立即拍案:“好主意!李斯主文,王翦坐帐,老夫攻南阳!”王翦连忙一拱手:“上将军不可不可!此事是先生与末将之事,末将如何能坐在幕府?”老桓龁哈哈大笑:“老夫不打仗,浑身痒痒!不知道么?两年大旱没动兵,老夫只差没痒死人!幕府老夫不稀罕,不教老夫打仗,老夫便不摇令旗!你两个奈何老夫?”李斯与秦军大将从未有过来往,一见这威名赫赫的白发上将军如同少年心性一般,心下顿时没底,不知如何应对了。再看王翦,却是不慌不忙道:“老将军要抢我功劳,末将让给老将军便是。”老桓龁顿时红脸:“攻得三五城,算个鸟功劳!老夫是浑身痒痒。你小子!非得老夫脱光给你看么?老夫打仗,功劳记你,赖账是老鳖!”王翦依旧不慌不忙:“自秦王去岁下令特制草药入军,老将军一日一洗,甲痒病业已大有好转。末将看,老将军还是要夺末将功劳。”老桓龁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好好好,你小子小气!要挣功劳给你!那,老夫照应粮草总归可也。”王翦还是不慌不忙:“也不行。秦王不久将要巡视大军,大营军务堆积如山,上将军岂能做辎重营将军?”老桓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究又是无可奈何地呵呵一笑:“你小子老夫克星也!好好好,老夫离得远远便是。”
   
  入夜,李斯草拟好国书,正好王翦进帐来商定两方如何文武协同。李斯多少有些担心老桓龁掣肘,却又不好明说,只好沉吟着一句:“此事宜速决,全在文武步伐协同,上将军果真发令不畅……”王翦不禁哈哈大笑:“先生多虑也!秦人闻战则喜,个个如此。全军呼应配合,只怕老将军比你我还要上心。”李斯自然知道,持重的王翦决然不会在邦国大事上嬉闹,一时心下大是宽慰。
   
  次日,李斯在幕府军吏中选好五名干员,五道国书立即飞往赵魏燕齐楚。之后,李斯自带几名得力干员,秘密出使韩国,一则与王翦双管齐下,二则要察看韩国虚实,三则还想会见韩非劝其入秦。
   
  却说王翦亲率五万步骑精锐,同时猛扑南阳。旬日方过,李斯与五路特使尚未回程,王翦一旅已经连下南阳五城,将南阳最大的宛(县)城已经铁桶般围定。多年来,韩国非但对秦屡屡败绩,便是在山东六国的争战中也是多有战败屡屡割地,腹地已经支离破碎互不连接,几成一张千疮百孔的破网。南阳之地,是韩国最后风华尚存的富庶地带,一旦失守,韩国便只有新郑孤城了。秦军一攻南阳,韩国立即派出飞车特使向五国求援。奈何秦国国书在先,五国顿时气短,觉得韩国在郑国之事上太过龌龊。普天之下,哪有个不许本国间人逃回本国的黑心约法?再说,秦军关外大营距南阳近在咫尺,五国纵然有心合纵发兵,至少也得一月半月会商,纵然不会商立即发兵,至少也得旬日之后赶到,韩国一片南阳之地撑得了十天半月么?大势如此,五国只有摇头叹息了。求救无望,韩王安立即慌了手脚,当即派出特使请求秦军休战。可王翦根本不理睬,只挥动大军包围宛城,声称韩国若不送郑氏族人入秦,秦军立即灭韩!
   
  李斯回程之日,韩国丞相韩熙已经亲自将郑氏族人数百口送到了秦军幕府。
   
  万般感慨之下,李斯立即知会王翦退兵。
   
  秦王接到快报,下书内史郡郡守毕元:在郑国渠受益县内,任郑氏族长选地定居,一应新居安置所需全部由国府承担。李斯将一应事务处置完毕,遂星夜赶回咸阳,尚未晋见秦王,先赶到了大田令府邸。李斯将诸般经过尚未说完,郑国已经是老泪纵横了。当夜,李斯还是没有回驿馆,陪着郑国整整说叨了一夜。郑国反复念叨着一句话:“老夫治水一生,阅人多矣!如秦王秦国这般看重功臣者,千古之下不复见矣!”次日清晨,李斯要陪郑国到下邽县抚慰族人,郑国却断然摇头:“不!老夫立即到官署任事,立即草拟水法。既为秦国大田令,老夫岂能尸位素餐!”
   
  正在此时,家老匆匆进来禀报:中车府轺车在车马场等候,专门来接李斯。中车府是专司王室车马的内侍官署,派车接送官员自然是奉秦王之命。李斯当即向郑国告辞,疾步出府,在车马场上了高高伞盖的青铜轺车辚辚而去。
   
  轺车出了官邸坊区,没上王城大道,却绕过王城直向北门驶去。李斯不便公然询问,心下却不禁溢出些许郁闷。轺车向北,不是去北阪,必是去太庙。便是说,此行未必定然是秦王召见,纵然是秦王召见,也多半不是大事正事。毕竟,秦王只要在咸阳,议政从来都是在王城书房的。李斯目下最上心者,是自己这个客卿之身究竟落到哪个实在官职上?河渠事完,后续事务已经移交相关官署,李斯这个客卿便虚了起来。回咸阳两月有余,上下忙得风风火火,除了擢升并安置郑国,朝会始终没有涉及人事。虽然李斯明白,郑国已经做了大田令,秦王绝不会闲置自己于客卿虚职,然真章未见,心便始终悬着。
   
  “客卿,敢请下车。”
   
  驾车内侍轻轻一声,李斯蓦然回过神来。
   
  太庙松柏森森,幽静凉爽,嬴政的烦躁心绪终于平复下来。
   
  夜来一场透雨,丝毫没有消解流火七月的热浪。太阳一出,地气蒸腾,反倒平添了三分湿热,王城殿堂书房处处挥汗如雨,直是层层叠叠的蒸笼。按照法度,每逢酷暑与夏日葬礼,王城冰窖都要给咸阳城所有官署分赐冰块以镇暑,如同冬日分赐木炭一般。分冰多少冰砖大小,以爵位官职之高低为主要依据,同时参照实际需求。譬如昼夜当值的城防、关市等官署,职爵低也分得多;经常不当值的驷车庶长官署,职爵虽高,也分冰很少。国君驻地的王城殿堂、书房、寝宫,自然是处处都有且不限数量。唯其如此,王城历来不惧酷暑,任你烈日高照,王城殿堂却处处都是凉丝丝的。可自从嬴政亲政,咸阳王城便与天地共凉热,再也没有了那种酷暑之中的清凉气息。因由只有一个:冰块镇暑要门窗紧闭,否则纵是冰山在前也无济于事,而嬴政最不能忍受者,恰恰是门窗紧闭的憋闷。寻常时日,嬴政无论在书房还是在寝宫,历来都是门窗大开,至少也是两对面的窗户大开,时时有穿堂清风拂面,心下才觉得安宁。每逢夏日,嬴政宁可吹着热风,也不愿关闭门窗教那凉丝丝的冷气毫无动静地贴上身来。事情不大,可历来的规矩法度却是因此而大乱。第一桩,嬴政昼夜多在书房伏案,无论赵高叮嘱侍女们如何轮流小心打扇送风,酷暑时节都是汗流终日,终致嬴政一身红斑痱子。打扇过度,又容易热伤风,实在难煞!第二桩,所有的内侍侍女与流水般进出王城的官吏,都热得气喘如牛,大臣议事人人一条大汗巾,不消片刻满厅汗臭弥漫,人人都得皱着眉头说话。执掌王城起居事务的给事中多次建言,请秦王效法昭襄王,夏季搬到章台避暑理政。可嬴政每次都黑着脸断然拒绝,理由只有一个:章台太远,议事太慢。
   
  赵高精明过人,将这种无法对人言说的尴尬悄悄说给了蒙恬,请蒙恬设法劝秦王搬到章台去。蒙恬原本没上心,只看作赵高唠叨而已。直到一日进入王城书房,眼见年青的秦王热得光膀子伏案浑身赤红,痱子红斑半两钱一般薄厚,悚然动容之下,蒙恬留心了。也是蒙恬天赋过人,对器物机巧有着特异的感知之能,在王城着意转悠了几次,便给秦王上了一道特异文书——请于王城修筑冰火墙以抗寒暑。嬴政对此等细务历来不上心,呵呵笑着将蒙恬上书撂给了赵高:“小高子,蒙恬改制了秦筝,改制了毛笔,又要在王城做甚个墙。你去给他说,想做甚做甚,只不要聒噪我。”赵高一看蒙恬上书与附图,高兴得一跳三尺高,忙不迭一溜烟去了。旬日之后,嬴政走进书房,只觉凉风徐徐分外舒畅,看看窗外烈日,不禁连声惊诧。旁边赵高窃窃一笑:“君上,不觉书房多了一件物事?”嬴政仔细打量,才蓦然发现眼前丈余处立起了一道高高的蓝田玉石屏,石屏面渗着一层细小晶亮的水珠,使原本并不显如何夺目的蓝田玉洁白温润苍翠欲滴,竟是分外的可人。
   
  “蒙恬的冰火墙?”嬴政心头猛然一亮。
   
  “是!整玉镂空,夏日藏冰,冬日藏火,是谓冰火墙。”
   
  “门窗都可开?”
   
  “门不能开,只可开窗。”
   
  “能开窗便好,比铜箱置冰强出许多。”嬴政不禁赞叹一句。
   
  “君上,冰火墙一丈高,顶得好几个铜箱藏冰!”
   
  “那,寻常官署没法用?”
   
  “咸阳令说了,石墙大小随意做,寻常官署都能用!”
   
  “费工么?”
   
  “石料比铜料省钱多了,还留冷留热,比铜箱实受。”
   
  “好好好!蒙恬大功一件,王城官署,都立冰火墙!”
   
  “嗨!”赵高一个蹦跳,不见了人影。
   
  此后一个多月,嬴政身上的红斑渐渐消褪,王城的殿堂书房也渐渐恢复了井然有序宁静忙碌的气象。然则,无论冰火墙多么惬意,只要一烦躁,嬴政立时觉得只能开窗的书房闷热难耐,痱子老根也便立时瘙痒,恨不得撕扯开衣冠将浑身挖得流血。今日便是如此。清晨刚进书房,嬴政没有想到久病卧榻的老驷车庶长却在书房等候。老庶长言语简约,一拱手便说:“太后专书,请见秦王,说有大事申明。”嬴政惊讶莫名,接过老庶长递来的一卷竹简,看过便沉默了。
   
  这驷车庶长,是专掌王族事务的大臣,历来不问军国常事,除非王族内乱之类的大事,寻常在王城几乎看不到这个老人的身影。今日,他竟捧着太后的“专书”来了,当真不可思议。更令人不解的是,太后自从被嬴政重新迎回咸阳宫,恢复了母子名分,便一直不问国事。当然,这也是嬴政的期望,是恢复太后名分时的事先约法。如今的太后,能有何等大事?更有奇者,太后纵然曾经有失,毕竟还是恢复了名分的太后,果真有事,直接到王城见他这个秦王也是无可非议,如何要专书请见,而且还要经过执掌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传递?经过这个关口,分明意味着大大贬低了太后的至尊名分。灵慧的母亲,岂能不明白此中道理?一番思忖,嬴政觉得很不是滋味。
   
  终于,嬴政对老庶长迸出一句话:“明日,本王亲到太后宫。”
   
  驷车庶长一走,嬴政便烦躁起来。一想到不知母亲又将生出何种事端,心口憋闷得直喘大气。这个母亲最教嬴政头疼,冷不丁生出个事来便是天翻地覆。寻常人家还则罢了,母亲偏偏是一国太后,他嬴政偏偏是一国国王,一旦出事,必惹得天下纷纭列国窃笑。每念及此,嬴政便愤怒不能自已。当初母亲若堂堂正正下嫁了吕不韦,以嬴政之特异秉性还当真不会计较。不合母亲自贱,与那个活牲畜嫪毐滚到了一起,将好端端秦国搅成了一摊烂泥,令王族深觉耻辱,令秦人深为蒙羞。更教嬴政血气翻涌的是,母亲竟然与那个活牲畜生下两个私生子,还公然宣称要去秦王而代之!那时候,他已经立定主意,只要平息嫪毐之乱,立即永远地囚禁这个母亲,教她再也不能横生事端。嬴政深切明白,纵然他不囚禁母亲,王族法度也要处置母亲。嬴氏王族可以容忍君臣私通,但决然不能容忍王族太后与乱臣贼子生出非婚孽子而大乱血统,更不能容忍取嬴氏而代之的野心图谋。
   
  后来,嬴政派赵高率改装甲士趁乱进入雍城,秘密扑杀两个孽子,又断然囚禁母亲于萯阳宫,整个嬴氏王族都是没有一个人异议的。这便是历经危难磨炼的嬴氏王族——只要没有异议,便是承认国君做得对;一旦异议,则意味着王族要启动自己的法则。可偏有一班从赵燕入秦的臣子士子愤愤然,说秦王已经扑杀两子,再囚禁太后实在有违人伦。如此议论之下,这些慷慨之士们纷纷来谏,请求秦王开赦太后以复天道人伦。嬴政怒火中烧,连杀劝谏者二十七人,并下令不许任何人收尸,以告诫后来者不要再效法送死。
   
  那一刻,整个王族与秦国臣民,没有一个人指责嬴政违背秦法杀人过甚。
   
  嬴政明白,这是老秦人蒙羞过甚,对这个太后已经深恶痛绝了。
   
  在殿阶尸身横陈的时候,那个茅焦来了。
   
  茅焦是齐国一个老士子,半游学半经商住在咸阳。听得王城杀人盈阶,赵燕士子一体噤声,茅焦二话不说,赳赳大步地奔往王城。路人相问,茅焦只一句话:“老夫要教秦王明白,天下言路不是斧钺刀锯所能了断也!”其时,嬴政正在东偏殿与老廷尉议事,宫门将军进来一禀报,嬴政冷冷回道:“问他,可是为太后事而来?”宫门将军疾步出去倏忽即回,报说正是。嬴政脸色铁青地拍案:“教他先看看阶下死人!”宫门将军出而复回,禀报说茅焦看过尸身,只说了一句话:“天有二十八宿,茅焦此来,欲满其数也!”嬴政又气又笑,却声色俱厉地喝令左右:“此人敢犯我禁,架起大镬煮了他!”镬是无脚大鼎,与后世大铁锅相类。甲士们一声呼喝,在王座下架好了铁镬,片刻间烈火熊熊鼎沸蒸腾。老廷尉不闻不问恍若不见,起身一拱手也不说话便告辞去了。嬴政情知老廷尉身为执法大臣,不能眼看此等非刑之事起在眼前,有意回避而已,也不去理睬。
   
  老廷尉一出殿口,嬴政便一声大喝:“茅焦上殿!”
   
  殿口一声长呼,一个须发灰白布衣大袖的老士进了东偏殿,小心翼翼步态萎缩,还时不时东张西望地打量一眼。嬴政觉得此人实在滑稽,不禁大笑:“如此气象,竟来满二十八宿之数,当真气壮如牛也!”茅焦闻言,站定在大镬丈余之外,一拱手道:“老朽靠前一步,离死便近得一步,秦王固狠,宁不肯老朽多活须臾乎?”说话间老泪纵横唏嘘哽咽,看得将军甲士们一片默然,一时竟没了原先的杀气声威。嬴政实在忍俊不禁,又气又笑地一挥手道:“好好好,有话你说,说罢快走!”不想茅焦陡然振作,一拱手清清楚楚道:“老夫尝闻人言: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讳死者不可得生,讳亡者不可存国。此中道理,秦王明白否?”嬴政天赋过人,目光一闪摇摇头:“足下何意?”茅焦平静地说:“秦王有狂悖之行,岂能不自知也?”嬴政冷冷一笑:“何谓狂悖?愿闻足下高见。”茅焦正色肃然道:“君王狂悖者,不计邦国声望利害,徒逞一己之恩仇也。秦国堪堪以天下为事,而秦王却有囚母毁孝之恶名,诸侯闻之,只恐人人远秦国而惧之。天下亲秦之心一旦瓦解,秦纵甲兵强盛,奈何人心矣!”
   
  嬴政二话没说,起身大步下阶,恭敬地扶起了茅焦。
   
  旬日之后,嬴政经过驷车庶长与王族元老斡旋,终于恢复了母亲的太后名分,将母亲迎回了咸阳王城。母亲万般感慨,设宴答谢茅焦。席间,母亲屡屡称赞茅焦是“抗枉令直,使败更成,安秦之社稷”的大功臣。那日嬴政也在场,对母亲的热切絮叨只是听,一句话也不应。后来,母亲趁着些许酒意,拉着嬴政的手感慨唏嘘:“茅焦大贤也!堪为我儿仲父,襄助我儿成就大业……”母亲还没说完,嬴政霍然起身,对侍女冷冰冰一挥手:“太后酒醉,该醒了说话,扶太后上榻。”说完,铁青着脸色径自去了。老茅焦尴尬得满面通红,连忙也站起来跟着秦王去了。
   
  在嬴政看来,母亲在大政国事上糊涂得无以言说。但反复思忖,还是找来国正监排了排官吏空缺,下书任命茅焦做了太子左傅。茅焦入府之日,嬴政特意召见,郑重叮嘱:“先生学问儒家居多,今日为太子左傅教习王族子弟,只可做读书识字师,不得教授儒家误人之经典。日后但有太子,其教习归太子右傅,先生不必涉足。”嬴政心下想得明白:茅焦因谏说秦王“不孝”而彰显,给茅焦大名高位,是向天下昭示秦国奉孝敬贤,以使天下亲秦;然茅焦这般儒家士子,不可使其将秦国的王族学馆当做宣扬儒家人治之道的壁垒,更不能使他做未来太子的真正老师,只能限定其教习王族子弟读书识字;茅焦若是不认同,嬴政便要依原先谋划好的退路,改任茅焦做一个治学说话都没人管的客卿博士,任他去折腾。
   
  然则,茅焦没有异议,而且很是欣然。
   
  茅焦只说了一句话:“儒家虽好,不合时势。秦行法治,老夫岂能不明!”
   
  也就是从茅焦事开始,母亲再也没有说过有关国事有关王室的一句话。
   
  既然如此,母亲这次郑重其事地上书请见,究竟何事?
   
  ……
   
  “客卿李斯,见过秦王。”
   
  “呵,先生到了,好!进去说话。”
   
  进了太庙跨院的国君别居,嬴政立即吩咐侍女上茶。松柏森森罩住了庭院,门窗大开穿堂风习习掠过,李斯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不禁便是一句赞叹:“先祖福荫,佑我后人哉!”嬴政大觉亲切,慨然笑道:“先生喜欢便好!日后三伏酷暑,先生可随时到此消夏。”李斯连忙一拱手:“君上笑谈,社稷之地,臣下焉敢轻入?”嬴政一笑:“只要为国操劳,社稷也是人居,怕甚来?小高子,立即到太庙暑给先生办一道令牌,随时进出此地。”赵高嗨的一声,便不见了人影。李斯心下感动,不禁肃然一躬:“君上如此待臣,臣虽死何当报之!”嬴政哈哈大笑:“先生国家栋梁,便是秦国也有先生一份,进出社稷,何足道哉!”骤然之间,李斯心下怦怦大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君臣坐定,嬴政看着李斯喝下一盅凉茶,这才叩着书案道:“今日独邀先生到此,本欲商定一件大事。可不知为甚,我今日心绪烦躁得紧,先生见谅。”李斯微微一笑:“大事须得心静,改日何妨。烦躁因何而起,君上可否见告?”嬴政道:“太后召我,说有大事,不知何事?”李斯沉吟少许一点头:“太后不问国事,必是君上之事。”嬴政不禁惊讶:“我?我有何事?”李斯平静地一笑:“是大事,又不是国事,便当是君上之终身大事。”嬴政恍然拍案:“先生是说,太后要问我大婚之事?”李斯点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当如此。”嬴政长吁一声紧皱眉头,一阵默然,突兀开口:“果真此事,先生有何见教?”惶急之相,全然没了决断国事的镇静从容。李斯不禁喟然一叹:“臣痴长几岁,已有家室多年,可谓过来人矣!婚姻家室之事,臣能告君上者,唯有一言也。”
   
  “先生但说。”嬴政分外认真。
   
  “君王大婚,不若庶民,家国一体,难解难分。”
   
  “此话无差,只不管用也。”
   
  “唯其家国难分,君王大婚,决于王者之志。”
   
  “噢?说也。”
   
  “君上禀赋过人,臣言尽于此。”
   
  李斯终究忍住了自己,却不敢正视年青的秦王那一双有些凄然迷离的细长的秦眼。嬴政凝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一动不动地仿佛钉在了案前。良久默然,嬴政突兀拍案:“小高子备车,南宫!”
   
  冬去春来,太后赵姬已经熟悉了这座清幽的庭院。
   
  咸阳南宫,是整个咸阳王城最偏僻的一处园林庭院。这片园林坐落在王城东南角,有一座山头,有一片大水,有摇曳的柳林,有恰到好处的亭台水榭,可就是没有几个人走动。在车马穿梭处处紧张繁忙的王城,这里实在冷清得教人难以置信。赵姬入住南宫后,一个跟随她二十多年的老侍女,一脸忧戚而又颇显神秘地说给她一个传闻:阴阳家说,咸阳南宫上应太岁星位,是太岁太岁,古代星名,亦称岁星,即当代天文学中的木星。先秦堪舆家认为:在与太岁对应的土地上(俗称太岁土)建房,不吉。土;当年商鞅建咸阳太匆忙,未曾仔细堪舆便修了这座南宫;南宫修成后,第一个住进来的是惠文后,之后便是悼武王后、唐太后,个个没得好结局;从此,不说太后王后,连夫人嫔妃们都没有一个愿意来这里了。老侍女最后一句话是:“南宫凶地,不能住。太后是当今秦王嫡亲生母,该换个地方也!”赵姬却淡淡一笑:“换何地?”老侍女说:“甘泉宫最好,比当年的梁山夏宫还好哩!”赵姬却是脸色一沉:“日后休得再提梁山夏宫,这里最好。”说罢拂袖去了。老侍女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梁山夏宫,是赵姬永远的噩梦。
   
  没有梁山夏宫,便没有吕不韦的一次次“探访会政”,更不会有吕不韦欲图退身而推来的那个嫪毐。没有嫪毐,如何能有自己沉溺肉欲不能自拔而引起的秦国大乱?狂悖已经过去,当她从深深上瘾以致成为荒诞肉欲癖好者的深渊里苦苦挣扎出来的时候,秦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儿子长大了,儿子亲政了,短短两三年之中,秦国又恢复了勃勃生机。回首嬴柱、嬴异人父子两代死气沉沉奄奄守成的三年,不能不说,自己这个儿子实在是一个非凡的君王。不管他被多少人指责咒骂,也不管他曾经有过荒诞的逐客令,甚或还有年青焦躁的秉性,他都是整个秦国为之骄傲的一个君王。赵姬不懂治国,儿子的出类拔萃,她是从宫廷逐鹿的胜负结局中真切感受到的。假如说,嫪毐这个只知道粗鄙肉欲的蠢物原本便不是儿子的对手,那么吕不韦便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无论是才能、阅历、智慧、学问、意志力,吕不韦都是天下公认的第一流人物,且不说还有二十多年执政所积成的深厚根基。当年,谁要是用嬴政去比吕不韦,一定是会被人笑骂为失心疯的。当年的赵姬,能答应将自己与嫪毐生的儿子立为秦王,看似荒诞肉欲之下的昏乱举动,其深层原因,却实在基于赵姬对儿子嬴政的评判。赵姬认定,儿子嬴政永远都不能摆脱仲父吕不韦的掌心,只要吕不韦在世,嬴政永远都只能听任摆布;以吕不韦的深沉远谋,秦国的未来必定是吕不韦的天下。假如吕不韦还是那个深爱着自己的吕不韦,赵姬自然会万分欣然地乐于接受这个归宿,甚或主动促成吕不韦谋国心愿亦未可知。吕不韦本来就应该是她的,既然最终还是她的,那么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儿子,谁为王谁为臣还不都是一样?
   
  可是,那时的吕不韦已经不是她的吕不韦了。
   
  吕不韦对她的情意,已经被权力过滤得只剩下暧昧的体谅与堂而皇之的君臣回避了。既然如此,她与吕不韦还有何值得留恋?事后回想起来,赵姬依然清楚地记得,开始她对吕不韦并没有报复之心,只一种自怜自恋的发泄。后来,牲畜般的嫪毐催生了她不能自已的肉欲,也催生了昏乱肉欲中萌生的报复欲望——你吕不韦不是醉心权力么,赵姬偏偏打碎你的梦想!你要借着我儿子的名分永远掌控秦国么?万万不能!所以,嫪毐才有了长信侯爵位,秦国才有了“仲父”之外的“假父”,嫪毐才有了当国大权,终于,嫪毐也有了以私生儿子取代秦王的野心……然则,赵姬没有想到,在秦国乱局中不是她和嫪毐打碎了吕不韦的梦想,而是吕不韦打碎了她与嫪毐的梦想。当她以戴罪之身被囚禁冷宫时,她又一次在内心认定,吕不韦是不可战胜的权力奇人。那时,沉溺于肉欲之中的她根本没有想到,毁灭嫪毐与自己野心梦想的,恰恰是儿子嬴政!那时,对国家政事素来迟钝的她,只看到了结局——儿子并没有亲政,吕不韦依旧是仲父丞相文信侯,既然如此,秦国必然属于吕不韦。
   
  那时候,她真正地伤心绝望了,为平生一无所得身心空空。
   
  那时候,赵姬想到过死。
   
  然则没过一年,秦国就发生了难以置信的突变。
   
  儿子嬴政亲政!吕不韦被贬黜!接着吕不韦自裁!
   
  任何一桩,在赵姬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也绝不是儿子的才具所能达到的。她宁肯相信,这是吕不韦在毁灭了赵姬之后良心发现而念及旧情,在她的儿子加冠之后主动归隐,又将权力交还给了她的儿子。赵姬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想法一闪现,她枯涩干涸的心田竟骤然重新泛起了一片湿润!可是,没过半年,吕不韦死了,自裁了!消息传来,赵姬的惊愕困惑是无法言状的。她不能相信,强毅深厚如吕不韦者,何等人物何等事情,能教他一退再退,直至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赵姬才开始认真起来,不断召来老内侍老侍女,不断询问当年的种种事体。
   
  渐渐地,赵姬终于明白过来。赵姬知道,人们口中的秦王故事不是编造得来的,只有真实的才具,真实的业绩,才能被老秦人如此传颂。儿子嬴政的种种作为与惊人才具,使她心头剧烈地战栗着。第一次,她在内心对自己的儿子刮目相看了。第一次,她为自己对儿子的漠视失教深深地痛悔了。恰在此时,吕不韦私葬事件又牵连出了天下风波,秦国大有重新动乱之势。依着秉性,赵姬从来不关心此等国事风云。可这次,冷宫之中的她,却莫名其妙地心动了,每日都要那个忠实的老侍女向她备细诉说外间消息。她也第一次比照着一个秉政太后的权力,思忖着假若自己当国,此等事该当如何处置?令她沮丧的是,每次得到消息,自己看去都是无法处置的大险危局,根本无法扭转。可是,没过几多时日,一场场即将酿成惊天风雨的乱局,在秦国都干净利落地结束了。那时候,她的惊讶,她的困惑,她的兴奋,简直无以言传。那一夜,在空旷寂寥的咸阳南宫,赵姬整整转悠到了天亮。之后又是天下跨年大旱,秦国该乱没乱,还趁机大上泾水河渠,一举将关中变成了水旱保收的天府之国。逐客令虽然荒诞,可没到一个月便收了回去,终究没误大事。
   
  至此,赵姬终于相信,儿子决然是个不世出的天纵之才。
   
  赵姬心头常常闪出一丝疑问,儿子的祖父孝文王嬴柱窝囊自保一生,儿子的父亲庄襄王嬴异人心志残缺才具平庸,如何自己便能生出如此一个杀伐决断凌厉无匹的儿子来?与儿子相比,自己的“太后摄政”简直粗浅得如同儿戏。也许因了自己是个女人,也许因了自幼生在大商之家,聪明的赵姬见多了爷爷父亲处置商社事务的洒脱快意,从来以为权力就是掌权者的号令心志,只要大权在手,想用谁用谁,想如何摆弄国家便如何摆弄,甚主张甚学说,一律都没用,只能是谁权大听谁的。在赵姬看来,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世事。所以,她敢用人所不齿的畜生嫪毐,敢应允教全然没有被王族法度所承认的“乱性孽子”做秦王。直至其势汹汹的嫪毐被连窝端掉,自己还不知所以然。想起来,自以为美貌聪慧,其实一个十足的肉女人,实足的蠢物。
   
  赵姬想得很多。自己的愚蠢,不能仅仅归结为自己是个女人。儿子的能事,也不能仅仅归结为他是个男人。宣太后是女人,为何将秦国治理得虎虎生气?嬴柱、嬴异人是男人,为何秦国两代一团乱麻?说到底,赵姬终归不是公器人物,以情决事,甚至以欲决事,是她的本色心性,根本不是执掌公器者的决事之道。公器有大道,不循大道而玩弄公器,到头来丢丑的只是自己。
   
  两三年清心寡欲,赵姬渐渐平静了。
   
  毕竟,她还不到知天命之年,还有很多年要活。对于一个太后,她自然不能有吃有穿有安乐了事,总得有所事事。否则,她会很快地衰老,甚至很快地死去。对于曾经沧海的她,死倒不怕,怕的是走向坟墓的这段岁月空荡荡无可着落。自然,赵姬不能再干预国事,也不想再以自己的糊涂平庸搅闹儿子。赵姬已经想得清楚,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在暮年之期帮儿子做几件自己能做该做的事,以尽从来没有尽过的母职。可是,虽然是母亲,自己与儿子却是生疏得如同路人,想见儿子一面,却连个由头都找不出来,更不说将自己的想法与儿子娓娓诉说了。
   
  生嬴政的时候,赵姬还不到二十岁。那时候,她正在日夜满怀激情地期盼着新夫君嬴异人,期盼着吕不韦大哥早早接她回到秦国,对儿子的抚养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也是卓氏豪门巨商,大父卓原闲居在家,便亲自督导着乳母侍女照料外重孙,从来没有叫赵姬操过心。赵姬记得清楚,嬴政五岁的那一年秋天,爷爷对她很认真地说起儿子的事。爷爷说,昭儿,你这个儿子绝非寻常孩童,很难管教,你要早早着手多下工夫,等他长大了再过问,只怕你连做娘的头绪都找不着了。那时,漫漫的等待已经在她的心田淤积起深深的幽怨,无处发泄的少妇骚动更令她寝食难安。爷爷的话虽然认真,她却根本没上心。直到儿子八岁那年母子回秦,赵姬对儿子,始终都是朦胧一片。儿子吃甚穿甚,她不知道。儿子的少年游戏是甚,她不知道。儿子的喜好秉性,她也不知道。赵姬只知道儿子一件事,读书练剑,从不歇手。那还是因为,她能见到儿子的那些时日里,儿子十有八九都在读书练剑。
   
  回到咸阳,嬴政成了嫡系王子。尽管儿子与她一起住在王后宫,却是一个有着乳母侍女仆人卫士的单独庭院。母子两人,依然是疏离如昔。赵姬也曾经想亲近儿子,督导儿子,教他做个为父王争光的好王子。可是,她每次去看儿子,都发现儿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刻苦奋发,便再没了话说。关心衣食吧,乳母侍女显然比自己更熟悉儿子,料理得妥帖之极,她想挑个毛病都没有,也还是无话可说。后来,亲眼目睹了儿子在争立太子中令人震惊的禀赋,赵姬才真切地觉得,儿子长大了,长得自己已经不认识了。后来,儿子做了太子,搬进了太子府,赵姬认真地开始了对儿子的关照。可是,已经迟了。儿子我行我素,经常不住王城,却在渭水之南的山谷给自己买下了一座猎户庄院,改成了专心修习的日常住所。赵姬想关照,还是无从着手。及至嬴异人病体每况愈下,赵姬才真正生出了一丝疏离儿子的恐慌。将吕不韦定为儿子的仲父,实际上是她对将死的秦王夫君提出的主张。赵姬当时想得明白,她这个母亲对儿子已经没有了任何影响力,要约束儿子,成全儿子,必须给儿子一个真正强大的保护者。这个人,自然非吕不韦莫属。
   
  可是,最终,吕不韦对儿子还是没有影响力。
   
  漫漫岁月侵蚀,连番事件迭起,母子亲情已经被搜刮得荡然无存了。
   
  春秋战国之世,固然是礼崩乐坏人性奔放,可那些根本的人伦规矩与王族法度以及国家尊严,依然还是坚实的,不能侵犯的。身为公器框架中的任何一个男人女人,可以超越公器框架的法度制约,依着人性的驱使去寻找自由快乐的男欢女爱。公器权力可以对你在人伦节操的评判上保持沉默,也可以对你的男女肉欲不以律法治罪。也就是说,作为个人行为,春秋战国之世完全容纳了这种情欲的奔放,从来不以此等奔放为节操污点。那时候,无论是民间还是宫廷,男欢女爱踏青野合夫妇再婚婚外私情几乎比比皆是,以致弥漫为诸如“桑间濮上”般的自由交合习俗。对这种风习,尽管也有种种斥责之说,但却从来没有被公器权力认定为必治之罪。然则,春秋战国之世也是无情的,残酷的。当一个人不顾忌公器框架的基本尺度而放纵情欲,并以情欲之乱破坏公器与轴心礼法,从而带来邦国动乱时,公器法度便会无情地剥去你所拥有的权力地位与尊严,将你还原为一个赤裸裸的人而予以追究。
   
  曾经是王后,曾经是太后,赵姬自然是邦国公器中极其要害的轴心之一。
   
  是儿子嬴政,将嫪毐案情公诸天下,撕下了母亲作为一国太后的尊严。
   
  是儿子嬴政,将母亲还原成了一个有着强烈情欲的淫乱女人。
   
  可是,赵姬也很清楚,儿子还是给她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
   
  廷尉府始终没有公示她与吕不韦的私通情事。虽然,吕不韦罪行被公布朝野,其中最重罪行便是“私进嫪毐,假行阉宦”的乱国罪。然则,无论是廷尉府的定刑文告,还是秦王王书,都回避了吕不韦这番作为的根基因由。也就是说,赵姬与吕不韦的情事,始终没有被公然捅破。不管儿子如何对待自己,在此一点上,赵姬还是感激儿子的。在赵姬内心深处,不管秦国朝野如何将自己看作一个淫乱太后,可赵姬始终认定,她与吕不韦的情意不是奸情。因为,终其一生,她只深爱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吕不韦。如果吕不韦更有担当一些,她宁肯太后不做,也会跟吕不韦成婚。如果秦国将她与吕不韦的情意,也看作私通奸情而公诸天下,她是永远不会认可的。最有可能的是,她也会同吕不韦一样,自己结束自己,随他的灵魂一起飘逝。
   
  儿子默认了她心底最深处的那片净土,她的灵魂便有了最后一片落叶的依托。
   
  没有亲情的母子是尴尬的,如果儿子果真答应见她,她该如何启齿呢?
   
  ……
   
  “太后太后。”忠实的老侍女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甚事,不能稳当些个?”赵姬有些生气。
   
  “太后太后,秦王来了!”老侍女惊讶万状地压低着嗓子。
   
  “!”
   
  “太后!快来人,太后……”
   
  就在老侍女手忙脚乱,想喊太医又想起南宫没有太医只有自己掐着太后人中施救时,身后一阵脚步声,一个年青的内侍风一般过来推开了老侍女,平端着太后飞到了茅亭下的石案上。及至将太后放平,一名老太医也跟了上来,几枚细亮的银针利落地插进了太后的几处大穴。惊愕的老侍女木然了,看着身披黑丝斗篷的伟岸身影疾步匆匆地走进茅亭,既忘了参拜,也忘了禀报,只呆呆地大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你是,是,秦,王?”赵姬睁开雾蒙蒙的双眼,梦魇般地嘟哝着。
   
  “娘……我是嬴政。”
   
  “你?叫我娘……”一句话没说完,赵姬又昏了过去。
   
  嬴政清楚地看见,母亲的眼睛涌出了两行细亮的泪水。
   
  他心头猛然一酸,二话不说俯身抱起母亲,大步进了寝室庭院。及至老侍女匆匆赶来,给母亲喂下一盅汤药,母亲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自己,嬴政还是久久没有说话。对望着母亲的眼神,嬴政的心怦怦大跳。在他的少年记忆里,母亲曾经是那样的美丽,母亲的眼睛是澄澈碧蓝的春水,写满了坦然,充溢着满足,荡漾着明澈。可是,目下的母亲已经老了,鬓发已经斑白,鱼尾纹在两颊延伸,迷蒙的眼神婴儿般无助,分明积淀着一种深深的哀怨,一种大海中看见了一叶孤舟而对生命生出的渴望,一种对些微的体察同情的珍重,一种对人伦亲情的最后乞求……
   
  “娘老矣!”嬴政内心一阵惊悚,一阵战栗。
   
  多少年了,嬴政没有想过这个母亲。在他的心灵里,母亲早早已经不属于他了。在他的孩童时期,母亲属于独处,属于烦躁,属于没有尽头的孤独郁闷。在他的少年时期,母亲属于王城宫廷,属于父亲,属于快乐的梁山夏宫。当他在王位上渐渐长大,母亲属于仲父吕不韦,属于那个他万般不齿的粗鄙畜生。在嬴政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属于过自己。母亲对他没有过严厉的管教,没有过寻常的溺爱,没有过衣食照料,没有过亲情厮守,疏疏淡淡若有若无,几乎没有在他的心田留下任何痕迹。他已经习惯了遗忘母亲,已经从心底里抹去了母亲的身影。甚至,连“母亲”这两个字,在他的眼中都有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别扭与生疏。嬴政曾经以为,活着的母亲只是一个太后名号而已,身为儿子的他,永远都不会与母亲的心重叠交汇在一起了。然则,今日一见母亲,一见那已经被细密的鱼尾纹勒得枯竭的眼睛,嬴政才蓦然体察,自己也渴望着母亲,渴望着那牢牢写在自己少年记忆里的母亲。
   
  “娘!我,看你来了。”终于,嬴政清楚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赵姬一声哽咽,猛然死死咬住了被角。
   
  “娘要憋闷,打我!”嬴政硬邦邦冒出一句连自己也惊讶的话来。
   
  “政儿……”赵姬猛然扑住儿子,放声大哭。
   
  嬴政就势坐在榻边紧紧抱住母亲,轻轻捶打着母亲的肩背,低声在母亲耳边亲切地哄弄着。娘,不哭不哭,过去的业已过去,甚也不想了,娘还是娘,儿子还是儿子。赵姬生平第一次听儿子如此亲切地说话,如此以一个成熟男人的胸襟体谅着使他蒙受深重屈辱的母亲,那浑厚柔和的声音,那高大伟岸的身躯,那结实硬朗的臂膊,无一不使她百感交集。一想到这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赵姬更是悲从中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旁边老侍女看得惊愕又伤痛,一时全然忘记了操持,也跟着哭得呜呜哇哇山响。赵高眼珠子瞪得溜圆,过来在老侍女耳边低声两句,老侍女这才猛然醒悟,抹着眼泪鼻涕匆匆去了。片刻间,老侍女捧来铜盆面巾,膝行榻前,低声劝太后止哀净面。嬴政又亲自从铜盆中绞出一方热腾腾的面巾,捧到了母亲面前。赵姬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接过面巾拭去泪水,怔怔地看着生疏的儿子。
   
  “政儿,这,这不是梦……”赵姬双眼矇眬,一时又要哭了。
   
  “不是梦。”嬴政站了起来,“娘,过去者已经过去,别老搁心头。”
   
  “娘没出息也。”赵姬听出儿子已经有些不耐,叹息了一声。
   
  “娘,”嬴政皱起了眉头,“我没有多余的时光。”
   
  “知道。”赵姬离榻起身,抓过了一支竹杖,“跟我来,娘只一件事。”
   
  看着母亲抓起的竹杖,嬴政心头顿时一沉。
   
  母亲老了。青绿的竹杖带着已经显出迟滞的步态,以及方才那矇眬的眼神与眼角细密的鱼尾纹,一时都骤然涌到嬴政眼前,母亲分明老矣!刹那之间,嬴政对自己方才的急躁有些失悔,可要他再坐下来与娘磨叨好说,又实在没有工夫。不容多想,嬴政扶着母亲出了寝宫,来到了池畔茅亭下。毕竟,是娘要上书见他。嬴政最关心的,还是娘要对他说的大事。嬴政来时已经想好,只要娘说的大事不关涉朝局国政,他一定满足娘的任何请求。他已经想到,娘从来没有喜欢过咸阳王城,或者是要换个居处安度晚年。若是寻常时日的寻常太后,这种事根本不需要秦王定夺,太后自己想住哪里便哪里,只须对王城相关官署知会一声便了。可母亲不是寻常太后,她的所有乱行都是身居外宫所引发的。为了杜绝此等事体再度复发,处置嫪毐罪案的同时,嬴政便给王城大内署下了一道王书:日后,连同太后在内的宫中嫔妃夫人,除非随王同出,不得独自居住外宫!这次,母亲着意通过驷车庶长府上书请见,嬴政对自己的那道严厉王书第一次生出了些许愧疚。来探视母亲之前,他已经下书大内署:派工整修甘泉宫,迎候太后迁入。嬴政想给郁闷的母亲一个惊喜。嬴政相信,母亲一定会喜出望外。至于李斯说的大婚之事,嬴政思忖良久,反倒觉得根本不可能。理由只有一个:母亲从来没有管过他的事,立太子,立秦王,以及必须由父母亲自主持的成人加冠大礼,母亲都从来没有过问过;而今母亲失魂落魄满腔郁闷,能来管自己的婚事?不可能!
   
  “政儿,你已经加冠三年了。”
   
  “娘,你还记得?没错。”嬴政多少有些惊讶,母亲竟然没有说自己的事。
   
  “政儿,既往,娘对你荒疏太多。”母亲叹息一声,轻轻一点竹杖,“然则,娘没有忘记你的任何一个关节。你,正月正日正时出生,八岁归秦,十二岁立太子,十三岁继任秦王,二十一岁加冠亲政……二十多年,娘给你的,太少太少也!”
   
  “娘……娘没有忘记儿子,儿知足。”
   
  “政儿不恨娘,娘足矣!”
   
  “我,恨过娘。然,终究不恨。”
   
  “你我母子纵有恩怨,就此泯去,好么?”
   
  “娘说的是,纵有恩怨,就此泯去!”
   
  “好!”母亲的竹杖在青石板上清脆一点,“娘要见你,只有一事。”
   
  “娘但说便是。”嬴政一大步跨前,肃然站在了母亲面前。
   
  “娘,要给你操持大婚。”母亲一字一顿。
   
  “!”嬴政大感意外,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且说,国家社稷,最根本大事何在?”
   
  “传,传承有人。”嬴政喘息一声,很有些别扭。
   
  “然则,你可曾想过此事?”
   
  “……”
   
  “驷车庶长府,可曾动议过?”
   
  “……”
   
  “你那些年青栋梁,可曾建言过?”
   
  “……”
   
  “政儿,你这是灯下黑。”
   
  赵姬看着木然的儿子,点着竹杖站了起来,“娘不懂治国大道,可娘知道一件事:邦国安稳,根在后继。你且想去,孝公唯后继有人,纵然杀了商鞅,秦国还是一路强盛。武王临死无子,秦国便大乱了一阵子。昭王临终,连续安顿了你大父你父亲两代君王,为甚来?还不是怕你爷爷不牢靠,以备随时有人继任?你说,若非你父亲病危之时决然立你为太子,秦国今日如何?你加冠亲政,昼夜忙于国事,好!谁也不能指责你。至于娘,更没有资格说你了。毕竟,是娘给你搅下了个烂摊子……可是,娘还是要说,你疏忽了根本。古往今来,几曾有一个国王,二十四五岁尚未大婚?当年的孝公,在二十岁之前便有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惠文王嬴驷。政儿,娘在衣食、学业、才具上,确实知你甚少。可是,娘知道你的天性。娘敢说,你虽然已经二十四岁,可你连女人究竟是甚滋味,都不知道……”
   
  “娘!”嬴政面色涨红,猛然吼叫一声。
   
  看着平素威严肃杀的儿子局促得大孩童一般,母亲第一次慈和地笑了。
   
  赵姬重新坐下,拉着儿子胳膊说,你给我坐过来。嬴政坐到母亲身边,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说的这件事,实在太出意料,可是听罢母亲一席话,嬴政却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对。只有母亲,只有亲娘,才能这样去说儿子,这样去看儿子。谁说母亲从来不知道自己,今日母亲一席话,哪件事看得不准?历数五六代秦王,子嗣之事件件无差。自己从来不知道女人的滋味,母亲照样没说错。这样的话谁能说?只有母亲。生平第一次,嬴政从心头泛起了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母亲是亲娘,亲娘总是好。可是,这些话嬴政无法出口。二十多年的自律,他已经无法轻柔亲和地倾诉了。嬴政能做到的,只有红着脸听娘絮叨,时不时又觉得烦躁不堪。
   
  “政儿,你说,想要个何等样的女子?”娘低声笑着,有些神秘。
   
  “娘!没想过,不知道。”
   
  “好,你小子厉害。”母亲点了点儿子的额头。
   
  “娘,说话便是了。”嬴政拨开了赵姬的手。
   
  “好,娘说。”赵姬还真怕儿子不耐一走了之,多日心思岂非白费,清清神道,“娘已经帮你想了,三个路数,你来选定:其一,与山东六国王族联姻。其二,与秦国贵胄联姻。其三,选才貌俱佳的平民女子,不拘一格,唯看才情姿容。无论你选哪路,娘都会给你物色个有情有意的绝世佳人。你只说,要甚等女子?”
   
  嬴政默然良久,方才的难堪窘迫已经渐渐没有了。母亲一番话,嬴政顿时清醒了自己大婚的路数。蓦然想到李斯之言,也明白了自己这个秦王的婚姻绝非寻常士子那般简单。
   
  “娘,若是你选,哪路中意?”嬴政突兀一句。
   
  “娘只一句。”赵姬认真地看住了儿子。
   
  “娘说便是。”
   
  “男女交合,唯情唯爱。”
   
  “无情无爱,男女如何?”
   
  “人言,男欢女爱。若无情意,徒有肉欲,徒生子孙。”
   
  嬴政愣怔了,木然坐亭凝望落日,连娘在身边也忘记了。
   
  “娘,容我想想。”将及暮色,嬴政终于站了起来。
   
  “政儿,娘说得不对么?”赵姬小心翼翼。
   
  “娘,容我再想想。”
   
  赵姬长长一声叹息:“政儿,无论如何,你都该大婚了。”
   
  “娘,我知道。我走了。”嬴政习惯地一拱手,转身大步去了。没走几步,嬴政又突然回身,“娘,你不喜欢咸阳王城,我已经派人整修甘泉宫,入秋前你便可搬过去住。”
   
  赵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蓦然一眶泪水又淡淡一笑:“噢,你小子以为,娘要说的大事是搬家?不,娘没那心劲了。娘要对你说,娘哪里也不去。”
   
  “娘!这是为甚?”这次,嬴政惊讶了。
   
  赵姬点着竹杖:“甚也不为,只为守着我的秦王,我的儿子。行么?”
   
  嬴政对着母亲深深一躬,却没有说一句话。
   
  “为君者身不由己。你事多,忙去。”
   
  “娘,我会常来南宫的。”
   
  “来不来不打紧,只要你年内大婚。”
   
  “娘,我得走了。”
   
  看着母亲强忍的满眼泪光,嬴政咬着牙关大步出了南宫。
   
  三更时分,蒙恬被童仆唤醒,说王车已经在庭院等候,秦王紧急召见。
   
  轺车刚刚驶进车马场堪堪缓速,蒙恬已经跳下车,疾步走向正殿后的树林。蒙恬很明白,这个年青秦王每夜都坚持批完当日公文,熬到三更之后很是平常,但却很少在夜间召见臣下议事。用秦王自己的话说:“一君作息可乱,国之作息不可乱。天地时序,失常则败。”今夜秦王三更末刻召见,不用想,一定是紧急事体。
   
  “王翦将军到了么?”蒙恬首先想到的是山东兵祸。
   
  “没有。”紧步赶来的赵高轻声一句,“只有君上。”
   
  夜半独召我,国中有变?倏忽一闪念,蒙恬已经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灯火熟悉的殿堂。刚刚走过大池白石桥,水中突兀啪啪啪三掌。蒙恬疾步匆匆浑没在意。身后赵高却已经飞步抢前:“将军随我来。”离开书房路径便沿着池畔回廊向东走去。片刻之间,到了回廊向水的一个出口,赵高虚手一请低声道:“将军下阶上船。”蒙恬这才恍然,秦王正在池中小舟之上,二话不说踩着板桥上了小舟。身后赵高堪堪跳上,小舟已经无声地划了出去。“将军请。”赵高一拱手,恭敬地拉开了舱门。船舱没有掌灯,只有一片明朗的月色洒入小小船舱。蒙恬三两步绕过迎面的木板影壁,便见那个熟悉的伟岸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船边,凝望着碧蓝的夜空。
   
  “臣,咸阳令蒙恬,见过君上。”
   
  “天上明月,何其圆也!”年青伟岸的身影兀自一声慨然叹息。
   
  “君上……”蒙恬觉察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来,坐下说话。”秦王转身一步跨进船舱,“小高子,只管在池心漂。”
   
  赵高答应一声,轻悄悄到船头去了。蒙恬坐在案前,先捧起案上摆好的大碗凉茶咕咚咚一气饮下,搁下碗拿起案上汗巾,一边擦拭着额头汗水嘴角茶水,一边默默看着秦王。年青的秦王目不转睛地瞅着蒙恬,好大一阵不说话。蒙恬明慧过人,又捧起了一碗凉茶。
   
  “蒙恬,你可尝过女人滋味?”秦王突兀一句。
   
  “君上……”蒙恬大窘,脸色立时通红,“这,这也是邦国大事?”
   
  “谁说邦国大事了?今夜,只说女人。”
   
  “甚甚甚?几(只)说,女,女人?!”蒙恬惊讶得又口吃又咬舌。
   
  若是平日,蒙恬这番神态,嬴政定然是开怀大笑还要揶揄嘲笑一通。今日却不一样,不管蒙恬如何惊讶如何滑稽,嬴政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蒙恬,认真又迷蒙。素来明朗的蒙恬,竟被这眼神看得沉甸甸笑不出声来了。
   
  “说也,究竟尝没尝过女人滋味?”嬴政又认真追了一句。
   
  “君上……甚,甚叫尝过女人滋味?”蒙恬额头汗水涔涔渗出。
   
  “我若知道,用得着问你?”嬴政黑着脸。
   
  “那,以臣忖度,所谓尝,当是与女子交合,君上以为然否?”
   
  “国事应对,没劲道!今夜,不要君君臣臣。”
   
  “明白!”蒙恬心头一阵热流。
   
  “蒙恬,给你说,太后要我大婚。”嬴政长吁一声,“太后说的一番大婚之理,倒是看准了根本。可太后问我,想要何等女子?我便没了想头。太后说,我还不知道女人滋味。这没错!你说,不知道女人滋味,如何能说出自己想要的女子何等样式?你说难不难,这事不找你说,找谁说?”
   
  “原来如此,蒙恬惭愧也!”
   
  “干你腿事,惭愧个鸟!”嬴政笑骂一句。
   
  “蒙恬与君上相知最深,竟没有想到社稷传承大事,能不惭愧?”
   
  “淡话!大事都忙不完,谁去想那鸟事!”嬴政连连拍案,“要说惭愧,嬴政第一个!李斯王翦王绾,谁的家室情形子孙几多,我都不知道。连你蒙恬是否还光秃秃矗着,我都不清楚!身为国君,嬴政不该惭愧么?”
   
  “君上律己甚严,蒙恬无话可说。”
   
  “蒙恬啊,太后之言提醒我:夫妻乃人伦之首也,子孙乃传承根基也。”
   
  “正是!这宗大事,不能轻慢疏忽。”
   
  “那你说……”
   
  “实在话,我只与一个喜好秦筝的女乐工有过几回,没觉出甚滋味。”
   
  “噢!”嬴政目光大亮,“那,你想娶她么?”
   
  “没,没想过。”
   
  “每次完事,过后想不想?”
   
  “这,只觉得,一阵不见,心下便一动一动,痒痒的,只想去抓一把。”
   
  嬴政红着脸笑了:“痒痒得想抓,这岂不是滋味?”
   
  “这若是女人滋味,那君上倒真该多尝尝。”
   
  “鸟!”嬴政笑骂拍案,“不尝!整日痒痒还做事么?”
   
  “那倒未必,好女子也能长人精神!”
   
  “你得说个尺度,甚叫好女子?”
   
  蒙恬稍许沉吟,一拱手正色道:“此等事蒙恬无以建言,当召李斯。”
   
  “李斯有过一句话,可着落不到实处。”
   
  “对!想起了。”蒙恬一拍案,“那年在苍山学馆,冬日休学,与李斯韩非聚酒,各自多有感喟。韩非说李斯家室已成,又得两子,可谓人生大就,不若他还是历经沧海一瓢未饮。李斯大大不以为然,结结实实几句话,至今还砸在我心头——大丈夫唯患功业不就,何患家室不成子孙不立!以成婚成家立子孙为人生大就者,终归田舍翁也!韩非素来不服李斯,只那一次,韩非没了话说。”
   
  嬴政平静地一笑:“此话没错。李斯上次所说,君王婚姻在王者之志,也是此等意涵。然则,无论你多大志向,一旦大婚有女,总得常常面对。且不说王城之内,不是内侍便是女人,想回避也不可能。没个法度,此等滋扰定然是无时不在。”
   
  “也就是说,君上要对将有的所有妻妾嫔妃立个法度?”
   
  “蒙恬,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嬴政喟然一叹。
   
  蒙恬良久默然。年青的秦王这一声感叹,分明是说,他再也不想看到女人乱国的事件了。而在秦国,女人乱国者唯有太后赵姬。秦王能如此冷静明澈地看待自己的生身母亲,虽复亲情而有防患于未然之心,自古君王能有几人?可循着这个思路想去,牵涉的方面又实在太多。毕竟,国王的婚姻,国王的女人,历来都是朝政格局的一部分,虽三皇五帝不能例外。秦王要以法度限制王室女子介入国事,可是三千多年第一遭,一时还当真不知从何说起。然则,无论如何,年青秦王的深谋远虑都是该支持的。
   
  “君上未雨绸缪,蒙恬决然拥戴!”蒙恬终于开口。
   
  “好!你找李斯王翦议议,越快越好。”
   
  “君上,王后遴选可以先秘密开始。此事耗费时日,当先走为上。”
   
  “不!法度不立,大婚不行。从选女开始,便要法度。”
   
  “蒙恬明白!”
   
  一声嘹亮的雄鸡长鸣掠进王城,天边明月已经融进了茫茫云海,一片池水在曙色即将来临的夜空下恍如明亮的铜镜。小舟划向岸边。嬴政蒙恬两人站在船头,谁也没有再说话。小舟靠岸,蒙恬一拱手下船,大步赳赳去了。
   
  蒙恬已经想定路数。李斯目下还是客卿虚职,正好一力谋划这件大事。王翦、王绾与自己都有繁忙实务,只须襄助李斯则可。路数想定,立即做起。一出王城,蒙恬便直奔城南驿馆。李斯刚刚离榻梳洗完毕,提着一口长剑预备到林下池畔舞弄一番,却被匆匆进门的蒙恬堵个正着。蒙恬一边说话,一边大吞大嚼着李斯唤来的早膳。吃完说完,李斯已经完全明白了来龙去脉,一拱手道:“便以足下谋划,只要聚议一次,其余事体我来。”说罢立即更衣,提着马鞭随蒙恬匆匆出了驿馆。
   
  暮色时分,两骑快马已经赶到了函谷关外的秦军大营。
   
  吃罢战饭大睡一觉,直到王翦处置完当日军务,三人才在初更时分聚到了谷口一处溪畔凉爽之地,坐在光滑的巨石上说叨起来。王翦听完两人叙说,宽厚地嘿嘿一笑:“君上也是,婚嫁娶妻也要立个法程?我看,找个好女人比甚法程都管用。”李斯问:“将军只说,何等女人算好女人?”王翦挥着大手:“那用说,像我那老妻便是好女人。能吃,能做,榻上能折腾,还能一个一个生,最好的女人!”蒙恬红着脸笑道:“老哥哥,甚叫榻上能折腾?”王翦哈哈一笑:“你这兄弟,都加冠了还是个嫩芽!榻上事,能说得清么?”蒙恬道:“有李斯大哥,如何说不清?”王翦道:“那先生说,好女人管用,还是法度管用?”李斯沉吟着道:“若说寻常家室,自然好女人管用。譬如我那老妻,也与将军老妻一个模样,操持家事生儿育女样样不差,还不扰男人正事。然则,若是君王家室,便很难说好女人管用还是法度管用。我看,大约两者都不能偏废。”蒙恬点头道:“对也!老哥哥说,太后算不算好女人?”王翦脸色一沉:“你小子!太后是你我背后说得的么?”蒙恬正色道:“今日奉命议君上之婚约法度,自然说得。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可是秦王说的。”王翦默然片刻,长吁一声:“是也!原本多好的一个女子,硬是被太后这个名位给毁了。要如此看去,比照太后诸般作为对秦国为害之烈,还当真该有个法度。”李斯点头道:“正是。君王妻妾常居枢纽要地,不想与闻机密都很难。若无法度明定限制,宫闱乱政未必不在秦国重生。太后催婚之时,秦王能如此沉静远谋,李斯服膺也!”王翦慨然道:“那是!老夫当年做千夫长与少年秦王较武,便已经服了。说便说!只要当真做,一群女人还能管她不住!”
   
  三人一片笑声,侃侃议论开去,直到山头曙色出现。
   
  入秋时节,传车给驷车庶长书送来一道特异的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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