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雨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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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王五十六年五月,一场老霖雨将秦川没进了茫茫阴霾之中。
   
  老霖雨者,绵绵长雨也。《左传》云:“凡雨,三日以往为霖。”自古以来,秦川之地多有风调雨顺,然春夏之交与秋冬之交每每总有几日霖雨。若是时节得当,这老霖雨便是天赐佳雨。譬如三月八月的末旬霖,恰逢春耕秋收方罢麦谷播种已了,几日霖雨自是妙极。然若时节不当,老霖雨便是大大的灾异。今岁一进五月,天便燠得出奇。风不吹树不摇四野山川寂静呆滞得石雕陶俑一般,惟有烘烘热浪裹着渭水的蒸腾湿气漫将过来,不说田间耕夫坊间工匠,便是官署宫殿的大臣吏员,终日也是一身粘答答汗水动辄气喘如牛,闷得一颗心总在胸口突突跳!老秦人将这种怪诞天候叫做“天魇”,说得是上天被噩梦镇魇得没了气息。便在老秦人惴惴不安心惊肉跳的当口,初旬末夜的三更时分,天际乌云密布唰啦啦雨幕笼罩秦川。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停停下下下下停停日日夜夜地直扯到六月初才收住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云开日出之际,渭水变成了滔滔巨川,关中变成了一片汪洋,遍野金黄的麦浪在白茫茫的水雾中变成了绿森森野荒荒的草苗,村社房倒屋塌,场院千疮百孔,极目四野,竟是无边萧疏!冷冰冰的六月,关中老秦人纷纷将秋冬时节的皮袍棉袍布夹袍胡乱上身,一边从破损的粮囤中挖出残存的豆芽菜一般的陈年五谷填充辘辘饥肠,一边默默聚向村社祠堂或里中最大的场院,勒紧板带期盼着从泥水中趟回来的亭长里正带回官府的应灾政令,尽快带领他们离村救荒。秦法治灾不赈灾。这是老秦人都知道的法程规矩。但有天灾,王室官府从来不会打开官仓发放五谷救济饥民,也不会开放王室园林准许饥民狩猎采摘。其法理便是:无偿发粮即国家赏赐,而灾民无功获赏,为国家立功之士便会被人看轻,民人事功之心便会轻淡。自秦孝公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历经惠王、武王、昭王两代三君,都牢牢恪守了这一法令。
   
  虽则如此,却绝不意味着秦国对异常灾害无动于衷。对于灾害,秦法的主旨是“治”。所谓“治”,便是在灾害发生之时,官府立即颁发应对政令,而后由灾区的亭长里正们带领村人族人到未曾受灾的山林中狩猎自救,或到官府指定的生地垦荒自救,使民得经过辛苦劳作而度过饥荒灾难,避免民因不劳获食而成惰性。治灾之要义,便是民人不得私相逃荒而致民力流失,须得在官府政令之下由乡官率领实施;否则,连坐法令便会使邻里族人一体同罪!法度虽然严厉,老秦人却是凛然遵守毫无怨言。此中根基在于两条:其一是秦法公平,法不阿贵,老百姓乐见贵胄官吏与他们一体同法;其二是官府敬事,政令快捷,对天灾人祸之应对历来都是全力以赴。当世秦川谚云:“治灾苦,食果腹。赈灾谄,受活散。”说得便是这治灾比赈灾长人志气,使人精气神奋发不散,如同治病之苦口良药!依着商鞅变法后百余年的法度规矩,每遇灾异,官署吏员便会立即捧着书令驰进村社星夜部署治灾生计,根本无须乡官们来回奔波。然则,今岁如此涝灾,吏员非但不见踪迹,亭长里正们泥水奔波郡县官署,掌事官员们竟是手足无措,只愁眉苦脸一句话:“诸位父老但等两日,官府书令只在迟早也。”
   
  出事了!
   
  老秦人终于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种不详预感,尽管秦法不许妄议国事,各种传闻还是在市井巷闾山乡村社悄悄流传开来。人们当头想起的,便是老霖雨中流传的一只童谣:“东南风止,鹑首天哭,太白失舍,缩三盈一。”这只童谣的后两句隐秘晦涩得谁也不解其意,然仅是显然已经应验的前两句,已经足以听得老秦人心惊肉跳了!这头两句分明说得是五月初那阵子天魇无风,最终引来了一个月的老霖雨!按照星象分野,“鹑首”是雍州秦地,“鹑首天哭”自然便是秦国老霖成灾。后两句虽然难解其意,老秦人却确定不移地知道说得是秦国之事,而且十之八九不是好事。太白星是接近太阳的大星,属西方,主肃杀之秋。太白星出现之后(即进入某地视野),运行二百四十日隐没,其间经过在二十八宿中的十八宿(舍)的停留;若该当出某舍而不出,该当入某舍而不入,谓之“失舍”,便是运行失常。太白失舍,所主方向便有极大忧患。有通晓星象的士子说,老霖雨前太白曾经隐没三日又短暂出现一夜,而后至今不见太白出入,这便是失舍。至于“缩三盈一”,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指秦孝公以来的国运盈缩。有人说这是日后的事情,天机岂能预泄?有人说童谣无欺,只怕恰恰要应在眼前!说者听者各执一词,谁也说不透谁也不服谁,却都不约而同地以为不是好事,秦国要熬煎了!便在人们压着嗓门为童谣天象争辩不休的时候,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在立秋这日传遍了朝野:陇西天崩地裂,山陵倒溃,死人无算!天崩者,陨石雨也。地裂者,大地震也。山陵倒溃者,高山洪水与泥石流也。陇西原本是老秦人立国之前的根基之地,而关中则是老秦人立国后的腹心之地,如今根本与腹心同时突遭毁灭性大灾异,老秦人委实震惊了,市井村社顿时一片死寂!大劫难结结实实地发生在眼前,任谁也不用揣摩吉凶预兆了,人们再也无心争辩甚个童谣天象,只铁青着脸默默等待着那个谁也无法预料而谁都有着隐隐预感的更大噩梦。
   
  谜底终于揭晓。
   
  六月初三黎明,洒扫庭除的市人最先看见一辆辆麻衣轺车急如星火般驶出王城,飞出咸阳四门;接着,便见王城城垣立起了三丈多高的巨大白幡;到得卯时太阳挂上东方山巅,一队队斧钺甲兵护卫着一个个宣令吏便开到了咸阳四大城门,张挂起盖着咸阳内史鲜红大印的白布书令——
   
  老秦王薨了!
   
  令人诧异的是,咸阳大都竟是异常的平静。国人非但没有大放悲声,反倒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活泛了过来。蜗居噤声的国人出门了,歇业三月的民市店铺悄悄开张了,乡野农夫也匆匆进城了,咸阳四门的进出人群昼夜川流不息,一时间粟谷布帛盐巴的价格悄然大涨,三五日间便出现了亘古罕见的大闷市!噩梦终于揭晓了。被灾异饥荒流言折磨得几近窒息的庶民们的心却塌实了。老国王的崩逝固然事大,然辘辘饥肠总要填充,倒塌的房屋总要修葺,淤泥封死的土地总要翻开,来年的生计总要着手操持,荒了夏不能再荒了秋,老百姓总要过日子才是。官府要行国丧大礼,显然是顾不得治灾救荒了,老百姓若再闷声扛去,岂非饿着肚子等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素来厚重守法的老秦人第一次背离了官府政令,我行我素的自救了。
   
  大闷市一开,山东六国商贾聚集的尚商坊当即便热闹起来。
   
  依着战国邦交惯例,外国商贾不受所在国国丧大礼的束缚,原本便可以径自开市。然秦为天下第一强国,动辄便寻衅攻打山东,在秦的六国商人们历来分外谨慎,生怕给本国招来兵灾大祸。惟其如此,在秦国灾异频仍的几个月里,尚商坊的六国商贾们都淡漠以对,不收市也不张市,只坐等上门者便是。如今谜底揭晓,六国视同天杀星一般的秦昭王死了,秦国百姓不顾国丧大礼而竞相涌市,竟出现了天下罕见的大闷市,六国商人如何不大喜过望!各国商社根本无须商议,立即打出“救灾义卖”的幌旗,不约而同地压低物价大贱卖,并破例开了早已消亡的以物易物的老市,将潮水般涌进咸阳的老秦饥民从秦商民市一举吸引了过来,卷起了更大声势的抢购大闷市。
   
  消息传入王城,正在服丧的老太子嬴柱大为惊愕!
   
  一番思忖,嬴柱当即召来咸阳内史并大田令、太仓令、大内丞、少内丞、邦司空、廷尉、官市丞等一班相关大臣紧急商议应对之策,同时从太子府召来嬴异人听议。谁知议得三个时辰,却是莫衷一是。内史嬴腾主张,立即捕拿乱民交廷尉依法问罪。冷面老廷尉却直摇白头,说此次饥民闷市实属异常,背法不背理,若大举捕拿只怕后果难料,只宜交各经济官署合力处置为上。一班经济大臣却是议论两分,大田太仓大内少内四位大臣认定,官仓钱粮物法定不赈灾,只能移民进南山垦荒自救;邦司空与官市却认为此举远水不解近渴,目下不妨以静制动,便听任秦人疯购于尚商坊,权且当做六国代秦赈灾,以度一时艰危。此论一出,内史腾立即愤然高声:“甚个味道!听任秦人疯购,大秦颜面何在!宁可大开官市,更低价抛出官仓货物,也不能教六国坏了我民心!”执掌仓储的太仓令冷冷笑道:“内史说得何其轻松?且不说国仓无法承受,便是有如山存货,更低价抛出其实与违法赈灾无异,乱法之罪谁来担承?”眼看纷争不休,老长史桓砾走过来在嬴柱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嬴柱恍然拍案:“懵懂也!如何忘了这两位?诸位且回各司其职,异人留宫听议。”转身便对老内侍一招手,“立即召纲成君与先生入宫,我在东书房等候。”
   
  片刻之后,正在忙碌操持国丧的蔡泽匆匆赶到了王宫。接吕不韦的辎车却空着回来了。老内侍回报说,先生三月以来很少到太子府当值,今日倒是来了,点过卯便出门一直未归,他已留言太子府,一俟先生回府便立即送进王宫。
   
  “既然如此,便先请纲成君对策了。”嬴柱回身对蔡泽肃然拱手。
   
  “目下之乱象,老臣深以为忧!”蔡泽铁青着脸色愤激慷慨,公鸭嗓嘎嘎回荡,“自古以来,不许赈灾之国法未尝闻也!我计然派虽精研经邦济世之学,然对大灾之救,亦不能做无米之炊!老臣之见,目下国人板荡,惟以亘古王道解之:其一,即刻颁行特急诏书,开秦川与南山二百里王室禁苑,许民狩猎采摘自救。其二,即刻打开秦川与陇西三座国仓,依郡县料民之数,定量发放粟谷:男丁百斤、女子八十斤、十六岁以下少年五十斤。如此数量之五谷辅以狩猎采摘,当可撑持到来年夏熟。其三,立即开镐仓发放麦种,令郡县吏员急入村社部署:庶民一半狩猎采摘以自救,一半开田秋播,绝然不能荒了大田!其四,当即修法,立国府赈灾律颁行朝野,以安民心。如此四条,太子若能决而行之,秦国可安也!”嬴柱长叹一声,竟是良久默然。蔡泽看看嬴柱踌躇沉吟的愁苦相,不禁便是一腔酸楚,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声:“太子已是事实秦王也!如此举棋不定,忍看国丧民乱乎!”嬴柱陡然浑身一震,正要拍案,一直凝神倾听的嬴异人却突然开口道:“子楚以为此事委实太大,君父该当持重为是!纲成君之策与方才之议大同小异。其间难处依旧在三:一是太仓令说国仓粮货不足以支撑赈灾,不知纲成君对国仓存储量是否心中有数?二是公然赈灾违背百年秦法,若无妥善处置,只怕是饮鸩止渴,后患更大!三是仓促修法是否妥当?秦法稳定百余年,秦人对治灾不赈灾并无怨言。目下之乱,始于官府因大父弥留之际全力戒备,而未能治灾,并非不赈灾引起乱象。此间难处如何权衡,尚请纲成君三思才是。”
   
  “公子之论大谬也!”蔡泽慨然拍案,“民乱始因固为未治灾,然目下事实已耽延变化,陷于不赈灾便不能治灾之两难境地!公子做名家辞义之辩,实在非其时也!”
   
  “且慢且慢。”嬴柱苦笑着摇摇手,“纲成君,秦国各仓究竟有几多粮货?”
   
  蔡泽不禁愤然红脸:“主君明察:老臣不掌相权,却是如何查勘!”
   
  一言落点,嬴柱顿时尴尬。蔡泽的相权早在几年前太子府立嫡时便被父王下诏交由他这个太子统摄,蔡泽居高爵而无实事,本来就愤懑不已牢骚不断,父王新丧威慑不在,蔡泽倚老卖老自然要找机会“提醒”,自己竟生生撞将上去,问出一个本该由自己回答的难题,实在是自讨无趣!然当此危局,嬴柱也自知不能斤斤计较,便歉然苦笑道:“无心之言,纲成君莫得上心便是。子楚,即刻召回太仓令问对!”
   
  正在此时,老内侍走过来道:“禀报主君:先生书房外候见。”
   
  “我迎先生。”子楚陡然振作,霍然起身便大步出了书房。
   
  吕不韦匆匆走进,风尘仆仆汗水津津,一身厚重的国丧麻袍也是皱巴巴粘满了泥水脏污。蔡泽不禁大皱眉头:“先生素来整肃,纵是无爵吏员,何当如此有失检点?”口吻之揶揄竟带有几分刻薄。吕不韦浑不在意,只接过子楚递过来的温茶大饮几口,便坐进了蔡泽左下丈余的末位案前。嬴柱一指与蔡泽座案平行的子楚座案道:“先生莫拘常礼,这厢入座。子楚另案便是。”吕不韦正要辞谢,却被子楚不由分说扶了过去。待吕不韦坐定,嬴柱关切问道:“先生莫非来路翻车?要否太医诊治?”吕不韦拱手做礼道:“谢过主君。三个月来,不韦走了秦川二十六县,又连日去尚商坊挤抢,些许脏汗而已,身子并无关碍。”嬴柱不禁悚然动容,拍案慨然一叹:“举国惶惶,先生独能入乡查勘,难亦哉!若有应对良策,先生但说无妨,毋得任何禁忌!”
   
  “国难当头,不韦自当言无不尽。”吕不韦回头对着蔡泽一拱手,“纲成君经济大家,愿先请教君之长策,不韦斟酌襄助补充可也。”虽然因国丧而没了脸上那一团春风的微笑,吕不韦的口吻却是柔和谦恭的,显然是要蔡泽明确的知道:吕不韦清楚自己尚是吏身,对纲成君这般高爵大臣是敬重的。
   
  “老夫有甚长策,一番老论罢了。你若愿听,老夫再说一遍何妨!”蔡泽原本便对吕不韦接受太子府丞这样的吏职大有不屑,此刻见吕不韦对他的敬重竟是比白身商旅时还进了几分,心下颇觉受用,不禁也大度豪爽了起来,大咧咧一摆手,将自己的王道赈灾对策又说一遍,末了敲着长案加重语气道,“三代无定法,国难当变通。若墨守成法而不开赈灾之例,秦国危矣!”
   
  “难处便在这修法赈灾,先生以为如何?”
   
  “纲成君,恕不韦直言:目下最不能做的一件事,便是这修法赈灾。”吕不韦从嬴柱的殷切目光中看出了这位被灾异国丧折腾得疲惫不堪的新主的期盼所在,但他却没有回应这位新主,而是直截了当地面对蔡泽开了口。
   
  “岂有此理!因由何在?”蔡泽顿时红了脸。
   
  “不韦初入秦国,便想多多揣摩秦人法令风习。适逢太子府事务井然有序而无须过问,不韦便从四月游历秦川,直到老霖止息方回。”吕不韦平静得讲述故事一般,“据实而论,秦国灾情大体三等:关中西部之雍城、虢县、陈仓多山塬,涝灾稍轻,民失囤粮当在三四成上下;自郿县以东至栎阳以西,关中腹地平野受灾最重,民失囤粮当在七八成上下;关中东部之平舒、下邽、频阳并洛水诸县,受灾稍重,民失囤粮当在半数上下。陇西上邽地裂,死人两万余,然草场牲畜却无伤损,存活人口之生计已经由郡县大体安置妥当,并非大患。目下所之危,惟在关中。关中之危,七八成在人心浮动,三两成在生计之忧。”
   
  “笑谈!”蔡泽冷冰冰插断,“久雨久水,房倒屋塌,囤粮随波逐流,此乃常情!足下几成几成之算,何见得不是故弄玄虚?”
   
  吕不韦依旧平静如常:“纲成君所言之常情不差,然秦人却有非常处。秦自孝公商君变法百余年,关中庶民尚耕尚战勤奋辛劳,纵是小户,存粮亦过三年。秦人之非常处,便是经年备战之下生出的囤粮之法。秦人囤粮不在家居庭院,不在草席之囤,而在山洞石窖;山塬之民囤粮于石洞,平野之民囤粮于石窖;家中所囤者,半年粮也。此等藏粮风习,若非雨涝大灾时不韦跟随民人入山排水护粮,只怕也不知实情。”
   
  “对也!”嬴柱恍然拍案,“如何这茬也忘了?洞窟藏粮,那是老秦人久战陇西,未进中原立国时的老规矩!没错!”
   
  “既有此等牢靠囤粮,民心何以浮动?国人抢市岂非刁民寻衅?”
   
  “不。人心惶惶乱象在即,是为不争之事实。”吕不韦叩着书案,“然根本因由不在所余口粮几多,而在官府治灾滞后,庶民眼见秋播无望而大起惶惶!惟将根由分清,处置之法方能妥当。”
   
  “足下是说,民非饥荒,惟地饥荒,不救民而救地便是了!”
   
  “民要救,地要救,国更要救。然救法须得对症,否则事与愿违。”
   
  “好也好也。”嬴柱皱着眉头摇摇手,“纲成君对策已明,该当先生倡明谋划了。”
   
  “但凭主君,老臣洗耳恭听。”蔡泽冷冷一句便捧起了茶盅。
   
  “在下之见:今岁民乱乃多方纠葛而成,非纯然救灾可了,须一体治之方能见效。”吕不韦始终以吏身自称,平静的口吻中却蕴涵着坦然自信,“不韦谋划只有三句话:新主即位称王,官府治灾救地,商战救民安国。但做好三事,秦国可安也。”
   
  “且一句句说来。”嬴柱大是困惑,“父王尚未安葬,如何能即位称王?”
   
  “即位称王之要义,在于振奋朝野示强六国,不能以迂礼自缚。”
   
  “称王老夫却是赞同!”蔡泽陡然“啪!”地一拍案。
   
  嬴柱惊得心头一颤,皱着眉头挖了蔡泽一眼,片刻默然,叹息一声道:“非常之时也,非常之法也!即位便即位,此事交纲成君筹划了。”
   
  “父亲明断!”嬴异人大为振奋,霍然起身走到吕不韦座前,“先生说不能修法赈灾,却要商战救民,定有甚个奥妙,盼能赐教!”
   
  “公子谬奖也,说不得奥妙。”吕不韦一拱手道,“秦人之乱起于抢市,抢市之因在于山东商贾贱价抛物。贱价成市,并非六国商贾发兼爱之心代秦赈灾,而在图谋大榨秦人之市力。更要紧者,六国商贾随时可能陡然抬价。一旦贱市变贵市,愤愤秦人便可能立时民变,杀戮外商捣毁尚商坊,如此必要激怒山东六国愤然合纵,趁我国丧攻秦。”
   
  “先生大是!”嬴柱不禁悚然动容,“索性关闭尚商坊!”
   
  “商战商决。目下秦人需要六国商贾,强行关闭尚商坊,无赈饥民若逃国避荒,则更伤秦国长远大计。”吕不韦起身肃然一躬,“不韦请于半年之内暂领官市丞一职,与六国商贾一决商战之道。”
   
  “好!先生出马,商战无忧!”嬴异人抢先一句,一瞄父亲却突然噤声了。嬴柱肃然起身整衣深深一躬:“先生救民安国,请受嬴柱一拜!”回身一直在旁肃立的桓砾,“长史下诏:一年之内,举凡秦国经济官署悉听先生密行号令,钱财物之调遣不受限数,违者视同上抗王命之罪!”吕不韦却是肃然一躬道:“主君信得不韦,不韦不胜感念。然太过彰显未必成事,不韦一不调遣国库钱财,二不掌诸多官署,只一个官市丞便可!”旁边蔡泽却嘎着公鸭嗓长长一叹:“天公昏聩也!阴差阳错也!”嬴柱脸色不禁一沉:“纲成君也以为不妥么?”蔡泽兀自摇头晃脑地嗟叹:“老夫终生欲操经济实权,却总是脱不得徒有虚名之风光!某生分明志在政事,却总是脱不开个钱粮支付!谋事者不得事,谋政者不得政,奇哉怪哉!敢问我君,上天公道么?”嘎嘎公鸭嗓尚在回荡,偌大厅堂便轰然暴出一声大笑,却又一齐捂着脸噤声。
   
  走出门厅,吕不韦压着笑意低声道:“若非国丧,便得灌君几坛!”蔡泽哼哼一声冷笑:“你心舒坦,老夫却是憋闷,恕不奉陪!”转身便摇到自家车边去了。吕不韦顾不得理会,径自匆匆走出宫门便上马去了。
   
  三日之后,咸阳举行了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太子嬴柱即位称王,史称秦孝文王。
   
  特急诏书星夜颁行郡县山乡,晓谕国人“新王当承先王之志,力行秦法强国之道,凡我大秦臣民,皆当戮力同心勤奋治灾奉法耕战,毋得懈怠!”诏书的最后一行是“邦国灾异,先王国葬延迟于秋种之后,大黼免行,民耕不服丧,国人体察之。”随着诏书,非但郡县官吏匆匆赶赴关中受灾村社,便是咸阳国府的一班经济大臣也在纲成君蔡泽统领下悉数赶赴郡县官署督导治灾。
   
  诏书官吏接踵而至,关中老秦人精神顿时一振!谁都知道,天下万事国丧为大,更不说秦昭王这般战国在位最长的明君英主薨去,理当更为隆其葬礼了。魏国那个魏惠王在位年数比老秦王还少着几年,丧葬大铺排竟是惊动天下!其时魏国暴雪异灾,大雪深及牛眼,大梁不少城墙也被压跨,根本无法出葬。魏国新王(魏襄王)非但不思救灾,反而征发民众修筑栈道,要数万精锐的“魏武卒”轮流抬惠王灵柩进山!若非惠施冒险智谏,说天降大雪是先王思念大梁魂灵盘桓不去,该当留住先王灵柩待来春安葬,魏国庶民便要大大受苦了。两厢比较,秦国新王奋然即位行政,将国葬延迟到救田秋播之后,且将服丧官员大半差遣到山乡村社治灾,原本已经是开旷古之先例了。然更令老秦人暖心的是,民耕不服丧与大黼免行这两条。“民耕不服丧”,是秋播耕作期间百姓不用穿戴累赘的麻衣丧服;“大黼免行”,是免去了举国痛饮大咥以庆贺新王即位的大礼。大黼,原本是春秋之前的古礼。其时酒肉稀缺,寻常时日不得饮酒食肉,国有大喜之事,天子方才下诏赏赐朝野臣民大吃大喝一顿,是为大黼。就实说,大黼之日天子只象征性地赏赐些许酒肉给诸侯,到得村社乡野,那是一片肉一碗酒也不会有得了;然大黼既为国之大礼,庶民百姓又不能不行;于是,痛饮之酒与粮肉菜蔬便要村社自筹,实际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而已。战国之世大黼虽不再拘泥,然在新王即位这等大事上,各国大体上还是要国人大黼庆贺的,形式也依然与古礼无异,仍然是老百姓自家吃自家。如此一来,大灾之年若行大黼,百姓便是苦不堪言了。如今新王竟将这虽属虚应故事然却是即位大礼不可或缺的“赏赐”也给免了,分明是体恤村社灾后乏粮乏货,庶民岂能不思之念之!感奋之下,秦川庶民闻诏即动,连夜举着火把下田开泥松土,次日清晨各村社的牛车队便拉着凑集起来的各色土产涌向咸阳大市,要换回农具食盐与最要紧的麦粟菽种子。谁料便在这一夜之间,咸阳的尚商坊大市陡生波澜,粮价物价一夜飞涨,种子价更是惊人!昨日还是一皮一石粮,一钱一只铧,依着今日行情,一村凑集的百十张熟牛皮才能换回一石种子,五十枚秦半两钱才能买来一只铁铧头!
   
  老秦人怒不可遏!叫骂奸商的喧嚣的声浪淹没了整个尚商坊,不知谁个一声喊打,愤怒的人群潮水般爆发,飓风般卷进店铺货棚便砸了起来!六国商社的东主与大执事们却是一个不闪面,只有小执事领着仆役们拼命关门收货,一时十里尚商坊竟是前所未有的大乱!
   
  正在此时,一阵低沉犀利的牛角号响彻大市,一队护市铁骑簇拥着一辆轺车直冲尚商坊的市令台下!立即便有人高喊起来:“官市巡市了!举发六国奸商!”声声传开,愤怒的老秦人们便轰隆隆卷了过来,高喊着“奸商抬价!以律腰斩!”,将市令台围得水泄不通。
   
  号角又起,一个精瘦黝黑的中年人利落登上高台,人海便是一片惊天动地的声浪:“官市行我秦法!没收奸商!腰斩奸商!!”接连三声静军长号,人海才渐渐平息下来,精瘦黝黑的官市丞洪亮苍劲的声音便回荡开来:“老秦人听了:没货腰斩,是秦法对秦商。六国商贾乃客商,不能以秦法治罪!这是商君老法,行之百年,我秦人不能乱法哄抢,更不能砸店伤人,但有违犯,依法严惩!”人海一片死寂,显然的愤怒化成了清晰可闻的粗重喘息,猛然便有人高喊:“奸商坑秦!天理不容!法不行理行!”立即有人接喊:“甚个官市!新王救灾,容得你袒护六国奸商!”眼见人海便要骚动,精瘦官市丞连忙插断高喊:“商事商治!本官市得报:咸阳百家秦商联手,南市大开!种子农具六畜应有尽有,国人只到南市买货,莫误了抢种大事!”人群静得片刻,骤然山呼海啸般呐喊一声“万岁!”便隆隆涌出尚商坊,涌向毗邻的咸阳南市。
   
  这咸阳南市,实际是秦市中最大的农市。“南市”之名,却是老都城栎阳时便有的。秦人感念商鞅变法时在栎阳南市徙木立信而开新法,便在迁都咸阳之后,仍将这片坐落城南的大市叫做了南市。南市与商街不同,紧邻城墙,占地五里,没有店铺而只有连绵不断的各种货棚,雨天可拆晴天可撑,牛羊马匹等六畜可直然哄赶到市内货棚下交易。虽是粗放,却最是适合农家交易,便渐渐变成了与城内长街商家不同的农市。尚商坊在东南,南市在正南,中间隔着一片两百多亩地的树林。这片树林原本是南市的六畜交易地,因了六国大商们不耐其骚臭弥漫而屡次与秦国官市交涉,张仪为相时要连横破合纵,为了吸引六国商贾,便下令将六畜交易地内移,原地种起了一大片苍苍林木,将南市与尚商坊隔开。秦法虽从来没有过不许六国商人进入南市的禁令,但六国商贾却因鄙视南市粗俗村臭,竟是从来不入南市设棚。于是,这南市便成了秦国农事商人与南下的林胡匈奴商人的集中地,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便在这里大行其道大得其乐,活生生一幅远古交易图!老霖雨以来,胡地商人南下受阻,关中秦人陷于泥泞,南市货棚收敛,行市大为萧条,才将老秦农人逼进了平日极少涉足的尚商坊。如今听说南市大开,当真是大喜过望,丢下六国商贾便潮水般涌进了南市!
   
  今日南市大非寻常。人潮一近市门,便有官市吏员沿着人群来路飞步高喊:“粮货天天有!鱼贯进市!毋得挤撞!”老秦人之奉公守法已成习俗,见官府吏员如此敬事宣法,更听说粮货天天有,蜂拥漫来的人海便没了慌乱渐渐整肃起来,放慢脚步礼让老幼,缓慢有序地鱼贯进入了南市高大的石坊。石坊口又有吏员轮流高喊:“进市者依次买货,而后由南三门径直出城!给后来者腾地,毋得逛市逗留!”进得市内,便见各色货棚连绵回旋,一应农家物事如山堆积,铁铧头粗海盐竟便宜得与六国商贾大贱卖时一般价!更有两样令人心跳,那便是露天六畜市的胡地牛羊驮马一眼望不到尽头,斗大红字标明各色种子的粮柜满荡荡金灿灿晃人眼睛。但凡农人,一搭眼便看出这等饱满干燥的颗粒绝然是上好的种子。
   
  市内每座货棚外都站着两个官市吏,一个吏员向不断进棚者每人发放一只盖着火漆印记的白色竹牌,一个吏员反复高声叮嘱:“官市有令:以白竹牌烙印为凭据,每人可进市三日!粮货足量,无须惊慌!”货棚内更是不同寻常,种子与粗盐两种人人必买者都是打好的粗麻包,种子百斤一包,粗盐五斤一包;犁铧耒锹锨等农具,则一律拴着一根便于携带的粗麻绳;进市者自己带来货换货的物事,则商家一律不还价,只按老秦人一口开价为准;以钱交易者,则无论钱之国别种类一律照收,若有家藏祖传之古钱,则以主人一口价以秦半两折算。如此等等,道道关口有疏导有法程,买卖便是流水般快捷顺当。暮色降临之时,南市人海已经消散,空荡荡的货棚只剩下了瘫软在地大喘气的官市吏员与商家执事。
   
  “呜——”的一声牛角号,南市中央的市令台传来精瘦官市丞熟悉的洪亮号令:“白日当值者撤出!夜来当值者进市,清棚上货——!”随着号令,白日吏员执事们拖着疲惫的双腿蹒跚挪出了各个货棚,聚集到南城墙根下几座冒着炊烟的帐篷去了。另有一队队精神抖擞的吏员执事便从帐篷中涌出,提着风灯大步匆匆地散进各个货棚,清理白日狼籍,收拾修葺破损,叮叮当当一片忙碌。一弯新月刚刚挂上北阪林梢,便有队队牛车连绵不断地川流进市,火把风灯伴着隆隆车声,直是大战前的军营一般。
   
  朦胧月色下,一辆垂帘缁车轻盈地飞进了南城墙下的帐篷区。
   
  缁车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帐前咣当刹住,车帘刚刚掀开,精瘦的官市丞便匆匆大步到了车前一拱手道:“吕公来得及时,在下正欲就教。”一身本色麻布长袍的吕不韦推开了官市丞要扶他下车的手,搭着车厢一步跳下笑道:“足下倒是精明,我想暗自踏勘一番也不行了。”官市丞嘿嘿笑道:“在下军辎营出身,车马声瞒不过我。吕公请!”
   
  进得大帐,吕不韦见中间一张大案上两名吏员正在埋头拨着算柱清账,便笑问一句:“今日进账如何?亏了盈了?”官市丞顿时没了笑意,挺身拱手道:“禀报吕公:今日亏十万钱上下!在下以为,当调出官市库金支撑,否则进货难以支付!”吕不韦从容坐进另案悠然一笑:“开市首日亏十万,足下便不能承受么?”官市丞连忙道:“进货付钱是硬理,与在下能否承受无干。”吕不韦道:“官市库金是国财,非山穷水尽不能动用。自今夜起,大宗进货暂不付钱;小宗进货,皆由西门老总事支付。”官市丞吭哧片刻红着脸道:“恕在下直言:两法皆不可为。大宗不钱不可,小宗私易更不可。此等经商,秦国官市未尝闻也!”吕不韦淡淡道:“商事如战,足下如将,只依照将令行事便是,无须论是否。”官市丞将士般“嗨!”的一声,又直刚刚拱手道:“敢请吕公示下:明日物价几何?”吕不韦目光一闪笑道:“足下也是老官商,以为该当几何?”官市丞昂昂挺胸道:“今日已亏,明日当盈!在下以为明市当提价三成!老秦人与国府一心,断无怨言!”吕不韦一声叹息:“可惜也!有足下这般官市,难怪秦国百年无大商!官商如此拘泥,能做得邦交大商战么?”官市丞一脸坦然道:“商事非国本,能周流财货使民度日足矣!做忒大甚用?”吕不韦冷冷一笑:“甚用?秦国若有大商,抑或官商能事,岂有尚商坊乱秦之事?若你等者,几时明白商战可救国,便是出息也!”官市丞顿时红了脸道:“商贾奸诈,坑民为本!果能救国,耕战何用!”吕不韦不禁又气又笑拍案:“呜呼哀哉!商海有鲲鹏,何足于一个小店东道哉!”官市丞终于不耐一拱手道:“吕公只说市价便了,在下不想争辩商道。”
   
  “好!”吕不韦断然拍案,“明日落价三成,与尚商坊平齐!”
   
  “岂有此理!”官市丞大急,“尚商坊今日猛涨,明日如何能猛跌?”
   
  “只怕还要跌。你只记住:他跌我跌,始终低他半成价!”
   
  “!”官市丞愣怔得大张着嘴巴竟说不出话来。
   
  吕不韦走了。官市丞立即飞身上马急奔王城。嬴柱立即在前殿召见了擂鼓紧急求见的官市丞,然听得几句便沉下脸插断了:“秦国市易,悉听先生决断,不得越过先生奏事。”说罢不待官市丞回话便径自走了。官市丞沮丧之极,怏怏回到南市的临时官帐便打起精神赶紧巡查接货情形,生怕明日过不得大关。大棚接货吏员兴冲冲回报说,今夜的大宗货主特意申明货金不收,两月之后一并结算,进货天天不断!小棚吏员也是满脸堆笑,说西门老总事当场兑钱六十万,言明借给官市,两月后要讨一分利!官市丞又惊又喜,虽一时说不清其中奥秘,却顿时对吕不韦心生敬佩,一挥手高声道:“吕公有令:明日跌价三成!他跌我跌,始终低他一成!牛他一程!上货——”
   
  南市的风灯火把彻夜未息,嗨哟嗨哟的号子声直到东方微明才平息下来。
   
  次日清晨开市,果然情势大变!尚商坊六国大市一口气猛跌到南市物价的四成,各国商社的大小店铺纷纷张挂出“楚国上等稻种”、“齐国上等海盐”、“韩国精铁铧”、“魏国上等麦种”、“赵国上佳菽谷”、“燕国大麦黄粱”等等不一而足,旁边斗大红字的长幡更是显赫标明“平价六成,大跌四贱卖!”老秦人纵然厚道,却也不禁对这些寻常大名赫赫无法企及的粮货佳品以如此贱价出售怦然心动!毕竟,买便宜物事不犯法,且当此艰难救灾之时,何乐而不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尚商坊开市一个时辰,南市的人潮便哗啦啦流到了尚商坊。
   
  却说六国商贾昨日被秦国官市大闪一跌,人人懊恼家家愤然,他们无论如何想不到最不善经商的秦国官市竟敢以低价抢市!竟敢与山东大商群较量商战!六国战力不如秦,也是无可奈何,然六国商人是骄傲的,能进入秦国咸阳的六国商人更是骄傲的。他们非但家家都是累代经商实力雄厚的大商,且入秦掌事者个个都是应变能才,人人都有国事意识。秦国官市一搭手,尚商坊立即觉察出一个大好商战机会到了面前,若能趁此机会一举搅乱秦国或使秦国大大衰弱,岂非为饱受欺凌的山东六国除了虎狼之害?楚国大商猗顿氏的第六代公子立即出面邀集六国大商聚会商讨对策,大商们备细分析了情势,一致以为秦国之势两难:秦法不赈灾,便不能无限度低价出货;秦国要救灾,便得靠六国商旅周流粮货;目下秦国大开所有关隘通道,免去了关隘税金便是明证;只要全力运粮,在粮战上给秦国当头一击,便能在商战中为六国复仇!
   
  “诸位同道,目下秦国朝无大才,野无大商,正是商战良机!”英气勃勃的猗顿公子奋然高声,“在下之谋划是:我等戮力同心,但能保得旬日粮货饱满,一俟秦国官市粮货不济,尚商坊当即猛涨,打他一个软肋闭气!其时秦人鼓噪,无能之新秦王与迂阔之蔡泽束手无策,六国趁势出兵,纵是不能灭秦,也当迫其城下立盟,安我六国,复我国恨家仇!”
   
  “万岁!商战复仇!”六国大商们虽然谁也没想到一场原本寻常的买卖交易能骤然变为六国商战复仇,然经猗顿公子一番慷慨说辞,竟觉果真如此!山东六国哪国于秦国没有血战之仇?哪族没有战死者?血气鼓勇之下,自然是奋然同声地赞同了。
   
  尚商坊一跌价,秦官市立即接到吕不韦密令:一应官市吏员悉数脱去冠带,换做商人常服当值;货棚挂起各小国商社与胡商的招牌望旗,物价再跌一成半!片刻之间南市景象大变,黑衣吏员踪迹皆无,货棚尽皆张挂起卫陈薛曹邹等小国商社的望旗,各色服饰的商家执事们纷纷冲出石坊追着离去的人群高喊:“秦人听了,秦国官商退市,货棚悉数盘给了新主!我等跌价四成半,足色粮货了——!”
   
  如此一喊,老秦人们先是惊愕,继而便大觉坦然。直娘贼!有你等杀价济秦,秦国落得省点儿钱财粮货,官市退得好!爷爷便是两头跑,看你狗日的谁个先爬下!秦川庶民不少人原本尚有歉疚之心,不忍丢下本国官市去凑尚商坊,如今心结大开,奔走相告两市奔跑,竟是专找那半成落价的便宜。消息风一般传开,关中老秦人大为兴奋,除了精壮男丁整田秋播,老幼女子便络绎不绝地赶着牛车奔赴咸阳抢市,一时间秦川八百里竟是牛马载道笑语喧哗日夜不绝,老秦人直是不亦乐乎!
   
  商战大势一成,两市欲罢不能,便索性开了夜市鏖战。三日三夜,粮货价格竟半成半成的跌到了平价的两成,直是赔本送货!便在这个商家心头滴血的价口,双方整整咬住了一日一夜未动,谁也不跌不提的耗着。这当口撑的便是存货,谁在此时因无货而收市,谁就会血本无归!毕竟,商家跌价的真正图谋是撑到谷底猛然提价,而后十倍百倍的捞回,谁肯甘心在赔出血本之后不等回收便呜呼哀哉!
   
  吕不韦敢打这场大商战,除了自身尚有些须本钱,便在于两座坚实的背后靠山:齐国田氏与赵国卓氏。早在老霖雨初起之时,吕不韦便未雨绸缪,派出西门老总事奔赴临淄,派出莫胡奔赴邯郸,分别与田氏家族与卓氏家族立好了协约:入秦货金暂欠,结市后利金两成!此时田单已逝,其爵位由长子一支承袭,其商事却由田单的一个颇有才气的庶子承袭,与吕不韦素来交好。赵国卓氏则是老卓原的次子执掌商事。两方接信都是哈哈大笑,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商战一开,非但齐赵粮货络绎入秦,两方还分别联络了许多素有来往的胡商入秦,一并连牛羊六畜市也解决了。然齐赵毕竟路途遥远,尚商坊纵有自家商社也不能公然调货,撑到第四日眼看便有些乏力不济了。按照嬴柱的诏令,原本可以调动府库财货撑持,然则如此一来,这场商战在秦国朝野的地位便会大大降低,吕不韦的分量也会大减,更会引来日后无穷尽的吕氏是否假手国库变相赈灾以成私名的争辩,朝野信任何在?惟其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吕不韦绝不会使秦国府卷入这场商战。
   
  这日夜半,坐镇南市的吕不韦一番思谋,突然问得一句:“咸阳新庄存钱几多?”西门老总事张口便答:“饼金五万,秦半两六十万,列国钱三十万。”吕不韦目光大亮,一拳砸到案上:“全压上去!赌了!”西门老总事大惊:“开赌?先生失心疯了!”吕不韦哈哈大笑,低声耳语一阵,西门老总事不禁猛然拍掌:“好谋略!老朽也赌了!”
   
  吕不韦立即召来官市丞秘密部署,连夜分头行事。天色拂晓时分,便有万千年轻力壮的老百姓涌进了尚商坊大市,清一色现金现钱买货,动辄便是一车半车,似乎人人都是大户人家子弟。其时商家买卖,买主但有个住处,赊帐便是常事,虽然最终绝大部分都能收回,老秦人更是一有钱便主动了账;但商家还是最喜欢现金现钱现了账,如此便有了对现钱交易的种种让利规矩。如今现钱买货者如潮涌来,纵不让利,想当场提价却是万万不能!依着古风,买主来时价若想当场猛提,便是“盗商”,买主非但可立时砸店杀商,同行还要指斥该商为害群之马!因了如此,六国大商们没高兴得顿饭时光便觉察出了异味,那接踵而来的买主黑压压堵在门前,关门不能,提价不能,现时转移粮货更不能,万般无奈只有硬撑。可眼见全部搬上店面的压仓存货流水般装车,谁个不汗流浃背心惊胆颤!到得午后时光,偌大尚商坊的存货便被哗啦叮当的金钱一扫而光,六国商人们尽皆铁青着脸色愣怔在当街,直觉天旋地转……
   
  “公子公子,秦人有诈!”一个黄衣执事冲进尚商坊便嚷。
   
  “快说!”软瘫在地的猗顿公子有如神助般跳了起来。
   
  “秦人现金买货,都运进南市入了各家货棚!”
   
  “晓得了!”猗顿公子长长地吁出一口粗气不禁咬牙切齿,“非秦人有诈,南市商人有诈!分明是小国商贾连手,雇了秦人现金清我!诸位说,是毋是!”
   
  “有理!俺看还有秦国官市在后插手!”
   
  “鸟!一群蚂蚁商也敢跟我等抗市,不中!”
   
  “左右血本无归,公子只说如何整法!”
   
  “中!俺等也来他个六国合纵,听盟主号令,掠他个空市!”
   
  “听盟主号令!”尚商坊一声齐吼。
   
  “好!蒙诸位信得猗顿氏,我便做了这只头鸟!”猗顿公子慨然拱手环礼一圈,“我之主张:不管秦国官市插毋插手,终究不会上到台面。只要秦国官府不疯,商战终归是商战。我等便以商战方略对之!目下第一回合,我等输了!然则还有第二第三回合,我等定然要赢!南市之法叫‘吞吐市战’,当年李悝在魏国施展过,使列国粮货洪水般流入魏市。此法根本,在于财力是毋是雄厚!我等尽天下大商,粮货没了钱财依然如山!诸位说,如何战法?”
   
  “买空南市!回头提价!整!”
   
  “彩——!”一声轰然喝彩,尚商坊顿时活了过来。
   
  不说六国大商一夜忙碌,只说次日清晨连绵牛车马队从咸阳四门涌进了南市,却惊愕的发现南市的所有货棚都张挂出“上品上价高平价一倍”的大布幡旗,一夜之间竟从平价的两成猛涨到平价以上两成,整整便是涨了二十成的高价,也是秦法许可的粮价最高点!石坊外的牛车马队不禁愕然徘徊相互观望举步不前。终于,一队牛车咣当咣当起步,义无返顾地驶进了高大的石坊。后面的牛车马队一阵彷徨,终于相继跟了上来,络绎不绝地进了南市。
   
  正当秋高气爽之时,和煦明净宛如阳春的蓝天下,前所未有的零宗大买卖在咸阳南市喧嚣开来!各色买主接踵而至,各国金钱应有尽有,也是清一色的钱货两清车载马驮。因了南市终究是秦国官市直辖的治灾市,自这次开市便有入市者每次限量买粮货的法令,此后秦国官市虽则隐退,南市名义上成了小国商贾的货棚区,但其市易治灾的法度却始终未变。此法之下,买主便不能一次性大宗买货,而只能一车半车的小宗买。饶是如此,南市货棚也架不住这牛车马队连绵无尽的买粮装货,堪堪撑到夕阳将落,南市大小货棚与六畜大市除了满柜金钱,尽皆空荡荡了无一物!
   
  秋月朦胧,南城墙下的官市大帐灯火通明。
   
  官市丞汇总了账目,两手捧着简册瑟瑟颤抖着禀报:粮货全部售尽,一日得金二十三万八千,列国钱两百三十六万五千三百二十一枚,扣除粮货本金,获利足足六倍!官市吏员们正要应声欢呼,却见吕不韦脸色阴沉得秋霜一般,便不约而同地没了声气。
   
  “诸位但说,南市该当如何应对?”吕不韦沉声问了一句。
   
  “在下之见,经商获大利,买卖便好做!”官市丞昂昂挺胸高声道,“目下无非两路:其一,不与六国鸟商纠缠,用获利金钱出函谷关大进粮货,气死那班贼商!其二,再吞它一次,饿死那班贼商!这是秦国!他尚商坊还敢疯涨不成!”
   
  “足下差矣!”西门老总事大摇白头,“六国商旅同气连枝,关外各市早已防秦,纵然出关也是一个价,第一策不可行。再吞么,力有不及。谁说六国商贾不敢在秦国涨价?你涨在先,人家涨在后,国府安能一事两理?金钱不济,第二策也不可行。”
   
  “索性不理他。”一个老吏站了起来,“两市低价拉锯多日,左右秦人秋播也快完了,口粮冬货也差强够了。官市不理他,尚商坊要疯开高价,秦人只不买他粮货,他能奈何?挨到明年五月夏熟,他那陈粮敢不跌价!”
   
  “不成不成。”西门老总事又是摇头,“自古粮货怕垄断。此次商战之货,尽皆百姓日用之物,哪一日没有交易?农夫纵然有了种子与一两月口粮,咸阳市人如何度日?秦市没了粮货,咸阳国人便只能听任尚商坊宰割,立时便是危局。”吕不韦面无表情地转了两圈一挥手道:“诸位散了,容我思谋一番。”
   
  官市丞却没有走,过来低声问:“吕公,要么进宫,请发府库。”
   
  “足下少安毋躁,五更进帐便是。”吕不韦一挥手便径自去了。
   
  进得后帐,吕不韦默默啜茶思忖,突然便问:“尚商坊粮货几多?”
   
  西门老总事一直捧着算柱肃立在旁,闻声即答:“两市周流之总量,减去连日卖出总量,目下流入尚商坊粮谷三百万斛上下,各色农具六畜货物六十余万件,若以平价猛涨两倍计算,大体要饼金百万之数。”一口气所报数字直抵最终行动,这便是久经商海磨练的西门老总事。“连同家财,缺额几多?”
   
  “缺额……”西门老总事第一次沉吟片刻开口,“五十万金上下。”
   
  良久默然,吕不韦长吁一声一拳砸到案上,茶盅咣当落地!五十万金,莫说任何一个商人,便是任何一个国家府库,如何能仓促筹集得起来?若是十年之前,但有旬日之期,吕不韦倒是不畏惧如此巨额运筹,然如今家财破尽,所余金钱昨日也一举投进了第一大吞,再有活钱便是真正的买米钱了,对如此巨额买卖无异杯水车薪耳!要做,唯一的出路便是动用秦国府库。天意也!吕不韦当真要成于商败于商了……
   
  “禀报先生,有人求见!”当值吏员似乎有些惊慌。
   
  吕不韦顿时不耐:“甚叫有人求见!没个姓名么?”
   
  “他,他蒙着面,不肯说,还不走!”
   
  吕不韦目光一闪。西门老总事立即说声老朽去看,便抱着算柱到了外帐,片刻之间领着一个细瘦高挑青色斗篷青色毡帽青色面罩者矗在了灯下!
   
  “在下吕不韦。敢问足下何事?”
   
  青斗篷者一点头却不说话,只两手递过一支细亮的泥封铜管。吕不韦也双手接过。西门老总事立即递过开封窄刀。吕不韦划开泥封拧开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却是两行古籀文:“有金六十万入足下秦市,其利几何?”左下空白处一方流水般阳文烙印!吕不韦目光一亮心头便是猛然一颤,一拱手道:“足下是信主还是信使?可愿在此地说话?”青斗篷者纹丝不动只轻声两字:“无妨。”吕不韦一点头道:“我须先听信主一句:何以要入秦国险市?”青色斗篷道:“商道牟利,岂有他哉!”吕不韦道:“官市法度,信主投金当有来路。”青色斗篷道:“井盐之利取于秦,还于秦。算得来路么?”吕不韦恍然长吁一声:“清夫人善莫大焉!”青色斗篷淡淡道:“足下既知清夫人,便是成交了。”吕不韦点头道:“利金但凭吩咐。清夫人有无他求?”青色斗篷轻声冷笑:“足下果真明于商道!然信主偏偏无他图,信得信不得?”吕不韦淡淡一笑:“取于秦还于秦,信哉斯言!”青色斗篷者一点头道:“利金一成。三更首刻,沣京谷口等候交割。告辞!”转身出帐钻入一辆两匹大青马驾拉的青色缁车便风一般去了。
   
  “这是……”西门老总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回头再说。”吕不韦压低声音叮嘱,“西门老爹立即回庄,唤莫胡一起轻舟去沣京谷口等候。我带牛车队随后从山麓赶来。”西门老总事连忙道:“老朽之见,当带官市马队前往,以防万一!”吕不韦一摆手道:“突兀之事防不胜防,但凭天意便了!”西门老总事嗨的一声便匆匆去了。
   
  明月挂上中天,沣京谷口的茫茫碧水横出一道黝黑蜿蜒的山林剪影,一只轻舟划过,点点桨声更显得天地幽幽。咸阳城楼隐隐传来三更刁斗时,一支几乎没有响动的牛车队沿着山麓驶进了谷口,便见对面山道一盏风灯悠悠飘来。风灯飘近牛车,便领着一队黑衣人又飘进了山谷。黑衣人群在月光下忙碌穿梭大约顿饭时光,牛车队隆隆东去,泊在谷口码头的白帆轻舟也飞一般飘出了幽幽谷口,飘进了滔滔渭水。
   
  次日清晨,尚商坊还带着昨日的喜庆醉意沉睡在朦胧霜雾之中,便被黑压压的人群牛车围了个水泄不通!依着秦国法度,尚商坊市门专由咸阳内史派出的一个百人甲士队护持市易;百人队驻扎于市门外两座大帐昼夜当值,除非尚商坊内发生盗劫或争执事端,甲士不得进入坊内大市;每日清晨卯时开市,卯时之前,买主不得进入石坊之内。今日卯时未到,便有各色人等牵马赶车络绎不绝地兴冲冲赶来,在秋霜晨雾中竟是漫无边际。石坊口甲士反复呼喊今日歇市,汪洋人群大起喧嚣,呼喊着“治灾不开市,触犯秦法!”“六国奸商不开市!报官市马队冲开!”便鼓噪起来,声浪竟是越来越大。
   
  终于,一个早起的山东商人发现了不妙,立即飞跑着沿街大喊起来:“不好了!秦人围市了!店铺开门!醒市了——!”一阵大嚷,尚商坊骤然惊醒,立即手忙脚乱起来。随着喊声,石坊口甲士百夫长也飞步赶到尚商坊市令台前要找总事们说话,见各商社总事纷纷跑向楚国商社,便也飞步赶了过来。
   
  却说昨日大吞南市,尚商坊人心大快,便依着山东六国的商道传统,夜来聚酒庆贺直到四更。六国商家一致认为,经此一口大吞,自家钱财虽填进大半,然将南市粮货一举清空便是大胜!粮货尽屯尚商坊,秦人灾后越冬便要指望尚商坊,其时涨价几何皆由我说!南市棚商要反吞翻市,至少须得百万巨金!不说此等小商财力原本薄弱,便是加上秦国府库,仓促间也难以一此凑得如此巨额金钱,更不说冬期将至商贾冻账,能拿得出巨额金钱的六国大商皆在此地,小小南市却是到哪里凑钱?如此揣摩之下,六国大商们众口一词:纵有吞货之潮,也在明年夏熟之后!今冬明春,秦人只能任我天价宰割!说到涨价几何却是众口纷纭,最后还是猗顿公子的“台阶涨法”得众人一口声赞同。这台阶涨法便是每日限货,每日一涨,低价少出货,春荒饥谨涨到十数倍价时最大出货。末了猗顿公子呵呵笑道:“我等要做仁义商贾!晓得无?明朝起先歇市一日,若有零星市人小宗零买,只平价即可。后日开市限货提价一成,一日一成,十日一倍,明春饥荒时便涨到十余二十倍!晓得无?”
   
  “晓得!”众人竟是一口声喊了一句楚国话。
   
  “公子神妙!老夫给老秦人来个慢火炖虎狼,中不中?”
   
  “彩——!”众人一声喝彩又跟声喊出魏国话,“中!慢火炖虎狼!”
   
  四更散饮,大商们人人扯着沉重的鼾声进了梦乡,骤闻秦人围市,竟懵懂着没了主见。前后忙乱的执事们见到主家张口便只两问:“开不开门?货价几何?”商贾们一时没了主张,又怕自家开市自家定价闪了同道,便纷纷奔到楚国商社。猗顿公子刚刚被侍女从梦中唤醒,披散着长发裹着皮裘兀自愣怔,见商贾们纷纷涌来门厅,思忖片刻咬牙跺脚道:“秦人正在灾中,不开市便要惹得秦国官府出来。六倍价开市!拼了!”
   
  “不中不中!秦法粮价不得高过平价一倍!六倍犯法也!”
   
  “如何不中!昨夜还说明春涨到二百成!”
   
  “天爷爷!那是台阶涨加春荒!今日何说?秦法无情也!”
   
  “诸位少安毋躁。”猗顿公子冷冷道,“今日说辞,便是与小国商贾轮番商战,与秦国无涉,不受秦法约束!诸位畏惧秦国,我猗顿氏不怕!”回身断然挥手,“执事听令:知会坊口甲士队开市!楚国商社打出望旗,六倍价!”说罢一裹皮裘便噔噔去了。
   
  “六倍便六倍!中!谁怕秦国虎狼了!”魏商陡然回转,嚷嚷着大步去了。
   
  “同道护持!便是六倍何妨!俺不怕!谁怕了?”
   
  “不怕!”众人一口声呼应了齐国商人的问话,便匆匆回到了各自商社。
   
  霜雾方散,日上三竿,官市丞带着马队隆隆赶来时尚商坊已经开市了。眼见人马牛车潮水般涌进了近二十丈宽的石坊口,官市丞又带着马队隆隆卷了回去。尚商坊内却顿时鼎沸起来,纵六横三的九条大街分隔出的十个坊区,人群川流人头攒动,与苏秦描述当年临淄大市的“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色秦人今日竟是闻所未闻的阔绰,将店口价牌瞄得一眼咕哝一句黑得狠,便指点喊出粗粮一石青盐十斤铁犁头三个等等名目,而后摇着钱袋抖出金钱竟是眼也不眨!商贾们原想限货,卖到午后便关门,可昨日吞回的粮货匆忙间都堆在店铺尚未库藏,汹汹人海岂容你中途收市?无奈只有硬撑,眼看着黄灿灿沉甸甸的各式金钱流水般进柜,心头却直疼得大汗淋漓!黄昏收市,尚商坊又吐得空空如也,秋风鼓着落叶飘过长街,乱市后的寂静竟如幽谷一般。六国商贾们大为沮丧,顾不得聚集商讨,纷纷先缩进店堂盘账。一番忙碌结算,一吞三吐,大多商家竟都是亏了三四成本钱,谁家生意越大,谁便亏得越多!
   
  “鸟!老夫不服!终不成蛇吞象了!”终于有人吼喝起来。
   
  当商贾们又渐渐聚拢到楚国商社门前时,却见尚商坊独一无二的显赫铁门已经关闭,猗顿氏商社的铜字也从门额消失了!商贾们立时便觉得一股寒气渗透了脊梁——猗顿氏亏倒灶了!惊讶之余,神色各异的商贾们进了庭院绕过影壁,却见正房前一排高车,仆役们正进进出出忙碌着装车,猗顿公子铁青着脸站在廊下,满庭院沉闷得没有一个人出声。商贾们这番算是真正看明白猗顿氏倒灶了要关张出秦了,一时大泄了底气不禁便瘫软在院中。
   
  “中!赫赫猗顿氏原本也是泥熊一个,不经亏也!”
   
  “魏兄好风凉。”猗顿公子提着一支金镶玉的马鞭沉着脸走下台阶冷冷一笑,“就实说,我猗顿氏这次商战亏了入秦六成本金,与猗顿氏总社本金只是三成而已,撑持得住!念得诸位曾经拥戴我为盟主,猗顿便实言相告。此乃家父密书,请魏兄念给诸位。”说罢从皮袋中抽出一支铜管抬手便抛了过来。
   
  “中!”魏商抄住铜管抽出一张羊皮纸便高声念诵起来,“斥候执事业已探明:密领咸阳官市者,吕不韦也!此人多经商战风浪,未尝一次败北,若非方起之时数年全力援齐抗燕,早成天下第一巨商!此人执秦市欲彰显功劳,必致六国商贾于死地,儿当关张离秦移商大梁,以避其锋芒……这,公子何不早说!”
   
  “诸位不来,猗顿还当真不想说。”
   
  “老夫不信邪!一个吕不韦便能整死尚商坊?”燕商愤愤然站了起来。
   
  “俺倒是听说过吕不韦。”齐国商社总事苦笑一声,“也是神,此人专能绝处逢生!当年田单将军眼看便要困死孤城,派鲁仲连寻着了这吕不韦,嗨!从此一海船一海船的粮货兵器便是源源不断!否则啊,那即墨能在乐毅大军下撑得六年?此等人领市,我等没辙!”
   
  “鸟!这老杀才如此能耐,奔秦国做个小官市?不信!”
   
  “人各有志。”猗顿公子冷着脸道,“无论吕不韦图谋何在,只这商战与我等相关,无关其余,晓得无?实在说,猗顿倒是钦佩这个吕不韦!君子复仇,十年不晚。诸位若有心志,十年后再进咸阳与吕不韦一见高下!谁受不得这场屈辱,谁便留下,猗顿恕不奉陪。”
   
  商贾们谁也不做声了。但为大商,都是世代累积的资财,谁敢眼睁睁将祖宗基业拼个精光?连猗顿氏这等天下巨商都要避开吕不韦锋芒,谁还当真有心撑持下去?一时人人沮丧,竟是满庭院默然。
   
  “禀报公子!”一个执事气喘吁吁跑来,“有,有人求见!”
   
  “求见?”猗顿公子皱起了眉头,“秦国官市吏?”
   
  “不象。一,一个白头老人,不说名讳来路,只说要见公子!”
   
  “也好。请他进来。”
   
  片刻之间,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从容进了庭院,对着众人便是周遭一拱:“在下吕氏商社总事老西门。见过公子,见过诸位总事。”不卑不亢不笑不怒却又是一团和气满面春风,一看便是老辣商士。
   
  “吕氏商社便是吕不韦了。”猗顿公子顿时脸色铁青,“他还要如何?”
   
  “公子明察!”老西门一拱手,“老朽奉命前来,是要知会诸位:吕公欲待与诸位聚饮言和,退回诸位本金,并奉送利金一成,了结这场突兀商战。”
   
  “不中!输便输!吕不韦要羞辱我等么?”魏商总事愤然喊了起来。
   
  “此公差矣!”老西门坦诚拱手道,“吕公所念:秦人突遭天灾,官府突逢国丧,朝野措手不及,迟于治灾以致生发乱象。吕公念及商道大义,恐秦人因商家囤积粮货而难以度灾秋种,故而督导南市与尚商坊周旋。如今秦人度灾有望,这场突兀商战亦该平息。吕公念及六国商贾入秦百年,周流财货有大功,请准秦王退还诸位亏损本金并送利一成,所求处便在诸位莫得离秦,如常留秦经商可也!吕公有言:商道无国,惟与百姓生计相连,若囿于邦国成见,便失了商家本色也!吕公愿以东道之身大宴诸位,以了此次恩怨,实无他意,愿诸公明察。”
   
  一席话了,庭院中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说话!若说开始六国商贾还有愤愤然戒备之心,此刻倒当真难辩真假了。这位白头老者说得入情入理,神态口吻丝毫没有战胜者颐指气使的骄横,显然不会是吕不韦乘胜羞辱尚商坊了;然则战胜者退还本金又奉利一成,这等事匪夷所思,谁又敢贸然相信?一时人皆狐疑,目光便齐刷刷瞄向了猗顿公子。
   
  “老总事好说辞!吕不韦好器量!”猗顿公子拊掌大笑,“我猗顿氏认了!利金不要,本金收了,留在咸阳继续商道。诸位认不认?自家说!”
   
  “俺看使得!”齐商总事高声道,“我等要离开秦国,原本便是怕吕公将俺等做仇敌待之!如今吕公折节屈就,要结交俺等,俺等岂能不识人敬!”
   
  “中!只是咸阳尚商坊要大宴吕公才是!”
   
  “不消说得!人各有份,一起做东!”
   
  “如此谢过诸位!”西门老总事团团一拱手,“老朽便去回复吕公,明日便定聚宴日期。老朽告辞!”说罢从容而去。六国商贾们又是感慨又是迷惘,你看我我看你竟如噩梦醒来一般。黄昏时还在痛失河山,两个时辰月亮升起却又是失而复得,若非天意,岂有如此人生变幻?
   
  夜半时分,吕不韦得到西门老总事回报,不禁长吁一声心中大石顿时落地!无论商战何等获胜,若百年尚商坊的六国商贾愤然离秦,咸阳的庶民生计便会大为艰涩。毕竟,秦人不善商事,粗放的南市远远不足以周流咸阳大都与数百万关中老秦人,一旦尚商坊散,今冬明春的度灾立时便是急难!其时无论做何说辞,朝野国人都会不期然将罪责归在吕不韦身上;纵然新秦王护持得一时无事,吕不韦在秦国朝野刚刚生成的些许声望却一定是荡然无存,谈何后业?这种结局及应对,是吕不韦领着牛车队去沣京谷的路上想透的。那个神秘青衣人一露面,他便相信这场商战必胜无疑!下一个难题不是神秘青衣人,而是安定六国商人。他能料定的是,只要冬春度灾的大局稳定,朝野任何人都不会计较这场商战的利金多少。惟其如此,他便能放开手脚处置这个难题。毕竟,商家是以牟利为根本的。与西门老总事一番精打细算,吕不韦与将全部利金做十成分为四块:秦国官市一成,神秘的清夫人两成,田氏卓氏各两成,尚商坊两成;剩余一成依西门老总事说法,该当留给自己以补空虚,因为吕氏商社的余金这次也全部填进了商战。可吕不韦却是断然摇头,最后三成全部留着安抚尚商坊!吕氏累万金钱已去,何在此时小钱?
   
  “六国商贾如此通达,老朽倒是没有料到。”西门老总事分外感慨。
   
  “通达是通达。”吕不韦脸上浮现出熟悉的微笑,“目下想来,此间根本却是秦国人口众多市力雄厚。我等处置之法倒是次要了。”
   
  “老朽倒以为,先生处置才是根本,换做官市丞定然面目全非!”
   
  “谢过老爹奖掖!”吕不韦哈哈大笑,“说到底,天意也!”
   
  次日过午,西门老总事便领着满载大箱的牛车队隆隆进了尚商坊,按照商社逐一退还本金并奉利金一成。六国商贾们感慨唏嘘坚执谢绝利金,西门老总事则反复拜请,商贾们无奈,最终只得收了。
   
  立冬这日,乱市后的尚商坊修葺一新重新开市。各商社总事与资深商贾百余人齐聚尚商坊最大酒寓洞香春,大宴吕不韦与秦国官市一班吏员。席间六国商贾对吕不韦大是敬服,异口同声申明:他日吕公但有吩咐,万金不吝!吕不韦也是感慨万端,举爵逐席敬酒痛饮,不待散席便薰薰大醉了……令吕不韦无法预料的是,数十年后他被贬黜洛阳闲居,六国大商名士感念他当年义举,竞相赶赴洛阳抚慰探视,车马塞道门庭若市,竟是为自己召来了杀身大祸。这是后话不提。
   
  秋日临窗,吕不韦方才酒醒,沐浴更衣后喝了一陶盆陈渲亲手炖的鱼羊汤,发了一通热汗,浑身顿时舒坦振作,蓦然想起一事,正要对陈渲说起,西门老总事却匆匆来报说,秦王召他紧急入宫!
   
  这是新秦王嬴柱的第一次朝会,整肃列座的大臣们充满了感奋与期待。
   
  向例:新王即位当有图新大举,一则在赏赐朝臣中推出新一代权贵,二则提出振奋朝野的新国策。上代老国君在位期间愈长,朝野对继任新君的期望就愈大。若秦昭王这般老国君在位五十六年,长平大战后的几年坚执守成,风瘫后更是蛰伏深宫,对外偃旗息鼓,对内了无新政,朝野诸多事端纠葛渐渐已成积重难返之势,竟是听之任之。无论有识之士入秦抑或在朝能臣将士,近十年皆无功业可言,辄怀扼腕叹息之心。若在衰颓之势的山东六国,此等风平浪静也许正好是朝野期盼的太平日月。然则这是秦国,朝野便容不得这种长期无所事事的蛰伏。自秦孝公商君大变法之后,老秦人的耕战事功精神骤然勃发,百年之中已成深植朝野人心的风习。庶民惟恐无战功,朝臣惟恐无事做,但有大战新政,举国生机勃发!家有战死烈士则荣显,村族多耕战爵位人家则扬名,民虽多有牺牲而无怨无悔!正是因了此等风习精神,秦昭王才敢于诛杀抗命不出战的白起,秦军将士也才能最终体谅秦昭王而义无返顾地出关血战。此后两战大败,老秦子弟血流成河死伤三十余万,河东新地尽失,朝野却了无怨声,只咬牙将息以待再战复仇!这便是秦国。这便是秦人。如今老秦王死了,新王即位了,朝野瞩目所在与其说是赏赐臣民推出新贵,毋宁说是新政大举。
   
  吕不韦是第一次参与朝会,也是第一次进入冠戴济济一堂的咸阳正殿。
   
  当老内侍长呼一声“太子府丞吕不韦入殿——”时,幽深大殿中一片齐刷刷目光骤然射来,其中蕴涵的种种意味竟使尚未跨进门槛的吕不韦倏忽之间如芒刺在背!就在这片刻之间,一顶六寸玉冠一领绣金斗篷的嬴异人迎到了殿口,肃然一躬,便将吕不韦领到了东首文臣区的首座,自己则稳步登阶,肃立在王案的东侧下手。一路踩着厚厚的红毡走来,吕不韦已经完全坦然了。吏身而入君臣朝会,大臣们的惊讶猜忌是可以想见的,但无论如何,自己的为政生涯便要开始了,此等枝节日后不难化解。
   
  “新王临朝——”当值司礼大臣的老长史桓砾一声长宣,嬴柱从黑鹰大屏后走了出来,须发灰白的头上一顶黑锦天平冠,身着黑丝绣金大袍,腰间一条六寸宽的锦带上挎着一口铜锈斑驳的穆公剑,远远看去高大壮硕巍然如一尊铁塔,竟是比做太子时的慵懒松散大有气象!
   
  “恭贺新君!秦王万岁——!”满座大臣一齐在座案前拜倒。
   
  “君臣同贺,朝野日新!诸位大臣就座。”嬴柱依着最简礼仪答得一句,便到长九尺宽六尺的王案前就座,喘息之声竟是清晰可闻。
   
  “新王宣政——”
   
  嬴柱轻轻一叩王案道:“诸位大臣,纲成君动议朝会,虑及朝野国人思变之心,本王从之。然则大灾方平,国葬未行,内政头绪尚多。本王欲先立定朝班诸事,而后再言经外可也。”喘息片刻一摆手,“长史宣诏。”
   
  老桓砾从王案右后前出两步哗啦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诵:“秦王嬴柱元年诏:先王遗命,华阳夫人芈氏贤能明慧,堪为王后。本王即位,秉承先王遗命,立芈氏为王后,赐号华阳后,统摄后宫,母仪秦国朝野——”
   
  “恭贺华阳后新立!万岁!”殿中大臣依礼齐诵了一声,浑然没将此等题中应有之意放在心上。华阳夫人原本便是秦王做太子时的正妻,不立王后倒是不可思议了。然则如此一件顺理成章的册封,新秦王还要抬出老秦王遗命,实在有蛇足之嫌,反倒使不少朝臣大觉蹊跷。
   
  “秦王嬴柱元年诏:”老桓砾又打开了一卷竹简,“王子嬴异人才德兼备心志坚韧,曾得先王迭次首肯,亲定为本王嫡子,又诏命为嬴异人补加冠大礼。今本王已过天命之年,立嬴异人为太子,诏告朝野——”
   
  又是题中应有之意。大臣们又是同声齐贺,只是对新王诏书言必提先王遗命更感不适,许多人便皱起了眉头。自来新王即位便是事实上的改朝换代,若事事照搬先王遗命,秦国岂不还要沉闷下去?新锐之士岂非没了功业之路?
   
  眼见老桓砾又打开了一卷竹简,大臣们不禁便将目光一齐瞄准了纲成君蔡泽。依着新王朝会常例,册封王后太子之后便是立定丞相;蔡泽入秦做了一年丞相便成了君爵清要,丞相府一直由老太子嬴柱署理,而今老太子成了新秦王,且素来是多病之身,丞相确实是要当即拜定的,否则国事便无法大举;而丞相人选,自然是非计然派名家蔡泽莫属!拜相之后便是议政,议政首在丞相举纲,才思敏捷者已经在思谋蔡泽将抬出何等新政举措了。
   
  老桓砾的声音回荡了起来:“秦王嬴柱元年诏:数年以来,义商名士吕不韦对秦国屡有大功:先拔太子于险难困境,再救太子于赵军追击之下,结交义士牺牲净尽,累积巨财悉数谋国!方入秦国,坚辞先王高官赐封,执意以吏起步,以功业立身,志节风骨大得先王激赏!灾异国乱之时,先生妥谋应对三策,临危受命与六国商战,建治灾大功,朝野感念矣!惟念先生德才堪为人师,今拜吕不韦为太子左傅,赐爵左庶长——”
   
  随着铿锵激昂的宣诵,吕不韦实在大出意料!他对今日被召入朝的因由只有一想,便是嬴异人要他列席朝会熟悉秦国政务,请准父王召他入宫;进殿被嬴异人亲自导引到首座,他料定这是要他对朝会禀报商战经过,之后再参与朝会议政,首座仅仅表示对他以吏身入朝的特殊礼遇而已。惟其如此想,吕不韦心下便一直在斟酌自己的对策说辞,及至老桓砾念出“吕不韦”三字才恍然醒悟!心念连番闪烁,吕不韦终于静下了心神——秦王父子不与自己商议而在隆重朝会突兀封官,又在诏书中大肆彰显自己功劳,显然便是非要自己拜领官爵不可,若再推辞,便是不合论功行商的法度了。看着王阶上嬴异人热切的眼神,吕不韦终于站起身来肃然拜倒,行了称臣谢王的大礼。
   
  “恭贺太子傅!万岁!”一声例贺整齐响亮,反倒比立王后太子大有劲道。朝臣们对于吕不韦的功劳才具早已经多有耳闻,尤其对国人交口传扬的咸阳商战更是感慨良多;经济臣子们更是实在,竟直言不讳地说秦国有了这场商战大胜,才算真正比六国强大了!今日又经诏书实匝匝宣示一番,纵是些许大臣对商贾入政不以为然,对吕不韦入秦传闻多有疑惑,也是无话可说。
   
  “臣请朝议大政!”例贺声犹在绕梁,便有一人从前座霍然起身,极为特异的嗓音嘎嘎回荡在殿堂,“新王朝会,首在议政。朝会向例,不行丞相以下之官爵封赏。我王即位初始,当以国政为先,官爵封赏但以常例可也,毋得破例荣显某官某爵,开朝会之恶例!”
   
  纲成君蔡泽?举殿大臣不禁愕然失色!
   
  三道诏书一下,蔡泽便如坐针毡。无论如何,这第三道诏书该当是确定相权的,而目下相权又无论如何该当是他蔡泽的!没有相权,计然派治国术岂非又要流于空谈?今日朝会若在立王后立太子之后不封任何官爵,蔡泽尚可些许心安,毕竟相权依然未定。然第三道诏书却是封吕不韦为太子左傅,他便立时觉察到了一种隐隐逼近的威胁!实在说,蔡泽对吕不韦是赞赏的,也是乐于交往的,事实上吕不韦第一次进入太子府也是他举荐的,吕不韦建功立业而得高官他也以为是迟早之事;若是他自己业已实实在在做了十年丞相而吕不韦出现在面前,他倒是真想举荐吕不韦做丞相,如同范雎当年毅然辞官而举荐他做丞相一般。然则此时吕不韦突兀跳出,且一举便是朝会封定的太子傅,他便无法坦然了。历来朝会只封丞相上将军,其余官爵都是诏书封赏,而今丞相未定却先封太子傅,岂不是意味着他重掌相权渺茫之极?心绪烦乱之下蔡泽便忍不住当殿愤然发作,竟直然指斥秦王开了恶例!
   
  蔡泽却全然没有想到,自己这种发作本身更是匪夷所思的恶例。无论朝会有几多成例,毕竟都是传统与规矩的程式而已,既非法令又不牵涉实际的贬黜升迁,新秦王纵然作为特例抬高了吕不韦的赏封礼遇,也不是全然不能为之,赏罚毕竟出于君王,何能如此声色俱厉的指斥新君?一时间莫说大臣们惊愕,新太子嬴异人犹感难堪,顿时红了脸便要说话。
   
  “诸位少安毋躁。”嬴柱似乎不经意地叩了叩王案,平静如常地笑了,“忧国谋政,坦陈己见,纲成君诚可嘉也!”又对身后一招手淡淡道,“长史宣诏。”
   
  一听还有诏书,举殿大出意外。寻常传闻都说这老太子孱弱少断,如何一朝做了秦王便判若两人?看今日朝会各方无不出乎意料之情势,分明是有备而来,又分明是没有与任何一位大臣事前商讨,却能连出四道诏书,岂非大有成算?尤其难能可贵者,面对蔡泽声色俱厉的指斥,新王竟能一笑一赞了之,如此君王能是孱弱平庸之辈么?如此寻思,第四道诏书必定大有文章,殿中便静得幽谷一般。
   
  “秦王嬴柱元年诏——”老桓砾的声音又回荡开来,“本王即位于多事之秋,国政繁剧,朝野思变。为锤炼储君治国之才,丞相府由太子异人兼领统摄,纲成君蔡泽居府常署政事,太子傅吕不韦襄助——”
   
  话音落点,新太子嬴异人肃然一躬:“儿臣恭领王诏!谢过父王!”
   
  惊喜交加的蔡泽连忙跟上深深一躬:“臣蔡泽奉诏!谢过我王信臣之恩!”
   
  吕不韦这时才暗自长吁一声,跟在蔡泽后面一躬谢王。大臣们都在瞩目于当日立为太子又当日统摄相权的赫赫异人与前踞后恭判若两人的纲成君蔡泽,竟是没有人注意平静拜谢且没有任何特异说辞的吕不韦。朝会至此再无神秘蹊跷处,举殿大臣顿时轻松,便是同声齐诵一句:“恭贺我王朝会定国,开秦新政!”
   
  依着朝会规矩,权力格局一旦确定,议政便成为可有可无可长可短的程式。毕竟邦国大政都是枢要大臣事先议定的,纵上朝会也是诏告朝野的程式而已,百余人的朝会从来都不是真正议政的场合。更要紧的处在于,新王体弱多病且正在服丧之期是谁都知道的,朝会不能太长,纵有大事也不能都挤在朝会提出。惟其如此,大臣们才齐诵一声,算做默认朝会可以了结。新王只须说得一声“但有新政之议,诸臣上书言事”,这朝会便宣告结束。
   
  正襟危坐半日,嬴柱本来已经疲惫,扫视大殿一眼正要开口,却见西区首座一人霍然站起跨前两步赳赳拱手:“老臣蒙骜,请言大政!”
   
  “上将军言政,但说便是。”嬴柱勉力一笑,心头却不禁一动。
   
  “我王明察!”白发苍苍的老蒙骜慷慨激昂,“秦国自长平大战之后连败于六国三次,国土萎缩,闭关蜗居十有三年!今新王即位,一元复始,当思重振雄风!为开秦国新局,老臣以为我军当大举东出,纵不能次第灭国,亦当夺回河东、河内两郡!今日老臣请朝会议决:冬日即行国葬,来春许臣统兵三十万东出,大战六国,雪我国耻!”
   
  举殿大臣顿时被老蒙骜苍劲雄迈的声音激荡起来,感奋与期待骤然勃发出雷鸣般的呼应:“大战六国!雪我国耻!”蒙骜身后的将军们齐刷刷立起,铁甲斗篷犹如一片黑松林矗立殿堂。整个大殿除了蔡泽与吕不韦以及王阶上的新太子嬴异人与老长史桓砾四人,悉数大臣无不奋然高呼,其情势分明是只等新王拍案一决!疲惫朦胧的嬴柱心头陡然一紧,欲待开口,却是无所适从。朝会之前,惟一预闻朝会议题的大臣便是这老蒙骜。嬴柱与蒙氏交谊笃厚,与蒙骜素来言不藏心,事前召见为的便是叮嘱他且莫在第一次朝会上提起兴兵之议,兹事体大,须得国葬之后从长计议。老蒙骜则慷慨激昂地陈说了大军东出的方略谋划与种种胜机,力主以大军战胜之威振作朝野,为新王新政开创大局!对嬴柱的叮嘱,蒙骜没有异议,嬴柱也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老将军接受了。不想今日蒙骜在朝会末了突兀提出大战六国,鼓荡朝臣同声呼应,大有借朝堂公议声势迫使新王当殿决断之势!嬴柱纵然心下不快,却也不能漠然置之,叩着王案一时竟沉吟不决。
   
  “老臣不敢苟同上将军之议!”正在此时,蔡泽的公鸭嗓呷呷回荡起来,“我王明察:大战须得举国而动,备细筹划!何能但得动议便仓促兴兵?秦军固得东出,国耻固得洗雪,朝野固然求战!然大灾未过国葬未行,大臣若以复仇开元之辞鼓荡朝议不谋而动,邦国何利庶民何益!老臣之见:上将军动议不宜立决,当于国葬后再行商讨!”
   
  “纲成君岂有此理!”老蒙骜怒火中烧,“甚叫仓促兴兵?甚叫鼓荡朝议?老夫为秦军东出谋划何至三五年!谋国不协力,专一无事生非,焉能居相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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