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滔滔江汉

孙皓晖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黄泡小说www.czdaqiang.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大雪纷飞的冬日,鲁仲连接到了田单商队的快马急书:河内沦陷!
   
  这时,春申君正在府中与鲁仲连拥炉小酌。一看书信,春申君倏然变色:“噢呀自作孽!魏国四十万大军睡大觉了?还有信陵君,都到爪洼国去啦!”鲁仲连却是粗重的喘息着沉默着,猛然一拳砸到案上:“秦国猖狂!欺六国无人乎?”便霍然起身,“春申君,我这便上路。来春清明,你我到汨罗相见!”春申君一连声嗟呀惊叹:“噢呀呀,说好来春上路了!这大雪塞道,却是如何走法了?”鲁仲连急迫道:“等不得了,不见秦人冬天打仗么?”说罢转身便走。到得庭院,竟是一片风雪骤然扑面。春申君大急,跟在后面紧走急说:“噢呀慢点啦!你看这天气,总得备辆车带些干肉干粮啦。”鲁仲连也是边走边说:“不用。经常上路,还能饿着了?有风有雪,多干净!”春申君便转声对跟来的仆人喊道:“噢呀,别跟着乱跑,快去牵马!”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庭,仆人已经牵来了鲁仲连的骏马在廊下等候。春申君看见鞍辔齐整的骏马,恍然锐声道:“仲连且慢!家老,快去那我那领貂裘来了啦!”
   
  鲁仲连大笑:“风雪见猛士!那劳什子上身,累我身心,不要!”笑罢一拱手,“告辞。”便飞身上马,两腿一磕马镫,那匹铁灰色骏马便是一声短促的嘶鸣,骤然大展四蹄,便箭一般冲入茫茫风雪之中。只留下春申君怔怔地伫立在风雪地里,兀自唏嘘叹息。
   
  出得春申君府邸,便是漫天皆白,整个郢都城垣都陷进了茫茫雪雾之中。鲁仲连却有主见,径自走马来便向城南而来。郢都临水近江,云梦泽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城垣西南,西门南门便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门。水门下常有各种船只停泊,供旅人官员等从水路出城。寻常时日,一见客官过桥进得码头,船家便在各自船头笑脸相迎,没有人争相呼唤,只任你挑选上船。不管客官跨上那家船只,其余船家都会遥遥招手,操着或急促或温软的水乡口音喊一声:“客官顺风——”离去船家也会对同行笑盈盈喊一声:“再会——”回头再笑着一句:“客官,侬坐好了。”小船便悠然荡出码头,飘出水门,融入茫茫水天之中。那份殷殷之情,总是给旅人一片温馨,令远足者怦然心动。鲁仲连熟悉楚国,更是喜欢水乡独有的这一份明亮柔妮,但来江南,能坐船从不乘马。如今风雪漫天,陆路难行,水路却不似北方那般冰冻,正好不耽搁行程。
   
  谁想一过那座石桥,便见水门下一片空寂,竟是大小没有一只船。
   
  “有船么?可有船家出水——”鲁仲连焦急,大袖一抹脸上的雪水,便是一声高喊,连喊三遍,都是空无应答,不禁重重的叹息一声,一时竟愣怔在风雪之中。
   
  “客官,侬有急火事了?”背后码头石下突兀冒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鲁仲连惊讶回头,却见一堆雪丘中钻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精瘦老人,一身粗布夹衣,青布包头,双手拢在袖中,一边跺着脚一边上下打量着自己。鲁仲连连忙道:“老人家,那些船呢?”老人便是一笑:“客官毋晓得,今冬大雪忒煞猛,有房子的上岸去了,没房子的投亲靠友去了,船也便没有了。”鲁仲连焦急道:“水道又没冰冻,不做生计,上个甚岸?”老人笑道:“侬毋晓得,水道没冻,人却冻了。官府有令,冬船增税三成。谁想守在这里吃雪了?”鲁仲连又气又笑道:“冬日客人少,为何还要增税?”老人呵呵笑道:“侬是这般说。官府却说,冬船价高了。”鲁仲连不禁愤愤道:“岂有此理?当真昏君!”老人连忙紧张地四面张望了一番,才低声道:“毋高声了。侬有急火事,老朽便送客官一趟子了,左右在这里也是冻着了。”鲁仲连惊喜道:“老伯有船?却在何处?”老人向水上那堆雪丘一努嘴:“不大,还算快捷了。”鲁仲连恍然笑道:“啊,大雪盖了船篷!老伯,我还有这匹马,能载么?”老人打量了骏马一眼沉吟道:“客官,侬到哪里去了?”鲁仲连道:“东出云梦泽,再到震泽吴越之地。”老人摇头道:“侬是远行,马却不行。我这小船也只过得云梦,江东却是没走过了。要不客官再等等,看有无别个船来?”鲁仲连断然道:“便是老伯了。马,我托在城门守军这里了。”老人惊讶道:“侬一匹好马,不怕狼兵杀了吃马肉?”鲁仲连笑道:“他要杀马,我便杀他。老伯,稍等片刻便了。”说罢卸下马背上的一只皮口袋,便牵马去了。
   
  过得片刻鲁仲连回来,老人已经将船上积雪除去,一只乌篷轻舟便亮在了码头之下。老人站在船头笑着:“船桥雪水滑,客官小心了。”鲁仲连说声不打紧,便已经大步走过了搭在码头与船头之间的一板桥,却是轻捷稳健的到了船头:“老伯,走吧,要我帮个手么?”老人已经操起了长长的橹桨,摇摇头笑道:“大雪天不能张帆,慢些个,侬却毋得急噢。”鲁仲连笑道:“只要走,慢也是快。”“客官却是个明理人。”老人呵呵笑着,小船已经悠然荡出了码头,看看将近城门,老人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大铁钱,咣啷一声,准准地丢进了三丈开外挂在城门洞口的一个敞口铁箱。鲁仲连惊讶道:“老伯,好准头!”老人笑道:“三五丈远,客官见笑了。瞎子阿鹏,十丈开外一扔即中,那才叫准头了。”鲁仲连大奇:“瞎子?瞎子能有如此功夫?”老人还是呵呵笑着:“不多算,每日三钱,几十年扔下来,能没个准头?”鲁仲连不禁一声叹息,却是说不出话来了。
   
  出得水门一个时辰,小船便与漫天雪花一起飘进了云梦泽。极目远眺,天是无边的灰,水是断续的蓝。肥大的雪花从天宇深处涌流出来,匆匆地扑向无垠的水面。云梦泽便腾出灵动湿热的水雾,紧紧地拥住了冰凉的雪花,悄无声息地升腾起无边的白纱。天地朦胧,小船悠悠,直是在虚无的云天飘荡。
   
  “雪拥云梦兮水天澹澹,孤舟一叶兮我心茫茫——”鲁仲连站在船头,不禁便是高声吟哦,末了竟是圈起掌筒一声长呼,“云梦大泽——,我来了——!”
   
  “客官好学问!”老船家还是呵呵笑着,“雪天走云梦,老朽也是头一遭了。”
   
  “老伯,大雪碧水云梦泽,美是不美?”
   
  老人却只是呵呵笑着悠悠摇橹,竟是破天荒地没有说话。一阵风雪呼啸吹过,吹起老人单薄布袍下五色补丁的破旧内衣。鲁仲连心中一颤,顿时觉得不是滋味儿,蹲身钻进船舱,走出来将一件翻毛短皮袍披到老人身上。老人一回头,却是满脸通红:“客官,这可使勿得,船家人不作兴受外财,老朽要招人骂了。”鲁仲连高声道:“天寒地冻,老伯病了,我也走不远!”老人一怔,局促笑了:“呵呵,也是,那便算了侬的船资,老朽却是生受了。”说罢停下手中橹,将皮袍穿好,又找了一条细麻绳在腰间束了一道,顿时搓着手笑了:“棉暖不如皮,老话却是在理,侬毋晓得多舒坦了。”鲁仲连拳头捶着胸脯高声道:“老伯,我是后生,有一拨子牛力气,你教我摇橹!”老人呵呵笑着连连摇手:“使勿得使勿得,这风雪无向,侬要上手,明日就漂到爪洼国去了。”鲁仲连大笑:“那便说好,天晴了教我!”老人已经站在橹担前操起了大橹:“侬毋晓得,这橹带舵,没有三年跑船,不让上手的了。”鲁仲连心中一动便道:“老伯,这船是你自家的么?”老人又恢复了那慈和的呵呵笑声:“是了是了。十年前,老朽才打得这条船,船便是家,有船才有家了。”鲁仲连默然良久,竟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老人猛然高声道:“客官进舱!要起风了!”
   
  “风便风,不怕!正好没见识云梦泽汪洋之风!”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恍若城墙的白茫茫混沌雪雾已经迎面推了过来,隆隆之声中夹着尖锐呼啸,竟是势若千军万马。老人大喝一声:“客官爬下!头向船头!”鲁仲连不及思索,一个滑步便倒在船舷抓住了一条固帆麻绳。老人却挺直着身板,钉在橹担前牢牢抓着大橹纹丝不动,却将船头正正地对着白茫茫突兀高耸的雪山风雷。便在这片刻之间,鲁仲连眼前骤然一黑,一股巨大的推力竟是生生要将他抛将出去。鲁仲连贴在船舷之下,双脚紧紧蹬住了一道板棱,双手死死抓住了麻绳,只觉得尖锐的呼啸掠过,头皮耳目便像被利刃飞快地刮过,一阵剧烈疼痛,竟是眩晕了过去。
   
  及至睁开眼睛,景象已是大变。天空湛蓝得令人心醉,红红的太阳枕在遥远的水线,碧水长天,竟明亮得扎人眼睛。鲁仲连挣扎着扣住船舷站起身来,踉跄着脚步便是一声大喊:“噢嗬——太阳出来了——”如何没有人说话?鲁仲连蓦然回头,却是惊呆了!
   
  船尾橹担前,老人身上已经没有了翻毛皮袍与半长布袍,一身五色补丁的短衣,也只丝丝缕缕地挂扯在棱棱瘦骨上,一条腿紧紧钩着橹担,一条腿弯曲在船板,怀抱大橹弓着腰身,头冲着船头,圆睁着双眼,脸上满是鲜血,一头白发散乱地披在双肩,动也不动地扎在那里,就像一座白石雕像!
   
  “老伯!”鲁仲连一声嘶喊,一步便冲上去抱住了老人。
   
  老人已经僵硬了。不管鲁仲连将老人抱在怀里如何努力,老人双手都铁钩一般抓着橹柄,佝偻前扑着僵硬冰凉的身板。鲁仲连大急,三两下便脱下自己的丝绵长袍裹住老人,又飞快地钻进船舱从皮袋里找出了路途常备的急救丹药,钻出舱来便撬开老人的牙关,喝一口水竟嘴对嘴给老人灌了下去。过得片刻,眼见着老人慢慢松开了双手伸开了腿脚,眼珠竟轻轻地转动了一下。
   
  “老伯!你醒了?”鲁仲连惊喜地大叫起来。
   
  “好后生,侬好命……”老人艰难地绽开了一丝笑意,“放晴了,树起樯桅,挂上帆,只把住橹担,朝东不动,便入了江东。老朽,没将客官送到,惭愧了……”猛然,粗重短促的一声喘息,老人雪白的头颅一歪,便没有了声息。
   
  “老伯!鲁仲连害你也!”猛士如鲁仲连者,生平竟第一次放声大哭。
   
  惨淡的夕阳隐没了,满天星斗闪烁在无垠的夜空,一钩新月斜挂,激荡的涛声无休止地摇晃着小船随波逐流。鲁仲连静静地坐在船尾,端详着身边盖着长袍的老人,双手只抱着橹柄,任小船向着东方漂去。他不想起桅张帆,只想守护着这个因他而死的老人。蓦然之间,鲁仲连眼前一闪,那是何物?烙印!
   
  鲁仲连静神凑近,只见老人雪白散乱的鬓发下竟是两个焦黑中透着肉红的古字——小臣!淡淡月光之下,肉红幽幽,竟是惊心动魄。鲁仲连不禁一个激灵——老人是逃跑的奴隶?没错,方今天下,惟有楚国的贵族封地保留着古老的战俘奴隶制。“小臣”是最低贱的苦役奴隶,名号“小臣”,是殷商古老部族对低贱奴隶的称谓。果然如此,这个老人一定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隐藏了常人无法体味的苦涩,又终是沦落船户,却永远的对客人绽开着一副殷殷笑脸。看着老人安详舒展的面容,鲁仲连不禁喃喃:“老伯,你为何不逃到北方去?魏齐韩赵秦,早已经没有这种烙印古奴了。是了是了,我猜度老伯是离不开水乡,离不开这云梦泽也。”
   
  天终是亮了。太阳虽然又红又大,风却冷得刀子一般。鲁仲连活动了一番手脚,便开始收拾张帆。老人这只船虽然不大,却打造得精巧结实,桅杆底部是一副牢牢固定在船体上的“人”字形木架,大约只有三四尺高。齐国靠海,鲁仲连大体还晓得一些船上本事,一番搜寻,便找到了躺在船舷沟槽里的一段丈余高的挂帆柱。幸亏是冬雪休船,老人拆了桅杆,否则昨日一定是樯桅摧折帆布碎裂小船倾覆!鲁仲连不及感慨,抱起帆柱一番折腾,终是将帆张了起来。一看风向,正是西北风劲吹,直下东南正是顺风。鲁仲连一阵轻松,堆老人深深一躬:“老伯,托你佑护了,顺风,我们走!”便如老人所说,只站在撸担前牢牢将橹柄对着东南方,小船竟是悠悠去了。
   
  如此漂得一日,红日西沉时,小船竟顺风顺水地漂到了一座小岛前。
   
  鲁仲连疲累已极,打量一番地势,将小船抛锚在一处极是避风的岩石之下,便背起老人提着皮袋登上了小岛。这是一座孤岛,山石嶙峋草木茂密,积雪中依然露出苍黄青绿。鲁仲连站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将小岛打量一番,断定不会隐藏冬天觅食的猛兽,才放下老人,折来一大堆枯枝断木,打起火镰在避风处燃起了一堆篝火。忍着饥渴,鲁仲连用一口短剑先在山坡上挖出了一个见方三四尺的土坑,又在坑底铺满了松软的茅草,然后将老人轻轻抱了进去,给老人盖上了自己那件长大的丝绵袍,仔细思忖,又找来一方石板,竟是堪堪地盖住了土坑。鲁仲连兀自喃喃道:“老伯,你且先在这里歇息一段时日。日后,鲁仲连定然将你移回郢都安葬,访出你的名姓,给你老人家立一坐高大的墓碑。”说着便将翻出的新土堆在石板上,却恰恰便是一座坟茔。一切妥当,鲁仲连便打开皮袋拿出干肉酒囊,将一方干肉端端正正地摆在老人坟前:“老伯,旅途之酒无薄厚,来!你先饮了。”便提着酒囊围着坟茔洒了一圈清酒,才颓然坐在了篝火前喘息起来。明明是饥肠辘辘,鲁仲连拿着干肉却竟是难以下咽,一个朦胧,竟是靠着山石软倒,随即便是大放鼾声。
   
  一觉醒来,却又是山水明亮。鲁仲连自觉精神振作,便是一通大吃大喝,吃喝完毕,在老人坟茔前插了三根高高的青竹,又用剑划了三个大大的“十”字,便下岛上船去了。
   
  谚云:冬冷在雪后。这一日还是干冷的西北风,鲁仲连却觉得正是天从人愿,虽是一身夹袍浑身冰凉,却是精神分外抖擞。起锚扯帆,片刻之间便进入了茫茫云梦,又是一日顺风漂流,暮色时分,便见辽阔浩淼的云梦泽渐渐收窄,水流也在碧蓝中泛出青灰,远远地青山夹峙,苍苍云梦竟是化做了长川东去。鲁仲连大是惊喜,兀自高声长呼:“噢嗬——!大江滔滔,仲连来也——!”
   
  出得云梦泽,便是三千里江东地面,也便是吴越两个已经灭亡了的国度,此时却叫做东楚。一入江东,便有了盎然春意,两岸青山村畴,江面白帆依稀,鱼船商船间或总能遇到,却比辽阔清冷的云梦泽多了一番生机。鲁仲连从未来过江东,却带有一张墨家绘制的《江东山水图》,再有不明,遇到船家便问,也还算走得顺当。
   
  过了一日一夜,小船便出江进入了震泽大湖,一出震泽,便是老吴国的都城姑苏,过了姑苏,便是鲁仲连此行寻觅的越地大山。想想自己不通吴越方言,更兼水陆皆生,鲁仲连便在震泽北口的丹徒城停了半日,用春申君令牌请官署派了一名颇有阅历的老译吏,又自己雇请了一名年轻力壮的水手,便于夜间进震泽,直下老越国茫茫大山。
   
  鲁仲连火急要找的,却是一位隐居在会稽山的神秘人物。
   
  这会稽山既是大禹聚会聚诸侯之地,也是大禹的葬身之地,更是天下享有赫赫盛名的圣地神山。会稽山东麓有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水直通东海,越人称为“禹井”,说是大禹踏勘海水涨落的“眼井”。会稽山上有禹冢,周遭山林鸟雀群落万千,专司禹冢之耘护,春拔草根,秋啄其秽,若有人妄害此鸟,当地越人部族便是追杀无赦。当鲁仲连站在这座被苍翠松柏紧紧环绕的大冢前时,竟是感慨万端。那五六丈高的冢丘五色杂陈,仿佛是上天将天下的各色土壤都搬到了这里。然则更令人惊讶的是,如此一座小山也似的大冢,却是没有一根杂草,疏松坚挺,毫无千年风雨冲刷的痕迹,五色土斑斓明艳,竟干净得如同春日刚刚耕耘过一般。连周遭的松林地面都是了无杂物污秽,山林幽谷清新得令人心醉。
   
  “官府有仆役护持禹冢?”鲁仲连素来求实,不大信那些遥远的民间传说。
   
  译吏大是摇头:“没没没。会稽山猎户都不进,纵有官府仆役,却是如何谋生?”
   
  突然,森森无边的松柏林海中一阵林涛般的异样声音弥漫了过来!鲁仲连抬头之间,蓦然便见万千飞鸟竟贴着地面向禹冢掠来,没有一声啁啾鸣叫,却是起起落落地啣起地面的落叶枯草,盘旋飞舞着从鲁仲连身边掠过,出了山林便直向遥遥大海飞去。
   
  “噫——!”鲁仲连长长地惊叹一声,竟是盯着鸟群飞去的方向良久愣怔。
   
  译吏笑道:“越地荒莽,原是多神异之说,先生见笑了。”
   
  “禹冢神鸟,信哉斯言!”鲁仲连却是由衷赞叹了一句。
   
  “先生,过了禹冢山,便是若邪溪,过了若邪溪,才是五泄峰了,须得赶路呢。”
   
  “好!走了。”鲁仲连答应一声,便跟着译吏轻轻地走出了这片洁净的山林。
   
  大约走得一个多时辰,翻过了两个山头,便见眼前一道峡谷,一条山溪挂在半山之上,匹练直下声若沉雷,赫然一片孤潭便深深地沉在谷底,南山崖上一柱悬空孤石斜斜伸出在潭水之上,竟是奇绝异常!鲁仲连长剑指着山溪高声道:“那定然是若邪溪了!”译吏笑道:“此水却有四奇,先生晓得无?”鲁仲连便是摇头:“我却如何晓得?”译吏指着遥遥山溪道:“一奇铸得神剑,山左便有欧冶子铸剑石洞。二奇浣得轻纱,山右便是西施族人当年的村落。三奇众山倒影,窥之如画。先生说,美是不美了?”
   
  “如何不美?第四奇呢?”鲁仲连却是饶有兴味。
   
  “这末了却最是令人不解。”译吏认真地皱起了眉头,“但有名人在此出奇,此后便是不奇了。”
   
  “莫名其妙,此话怎说?”
   
  “欧冶子之后,若邪溪便不能铸剑。西施之后,若邪溪便不能浣纱。先生且看,这里早已经是了无人迹,都迁走了。”
   
  “奇!”鲁仲连童心大起,“可有谁个在孤石看过众山倒影么?”
   
  译吏摇头:“如此之险,谁个上得去了?众山倒影只怕是传闻了,先生莫得涉险。”
   
  “若是不险,有何看头?”鲁仲连说着话已经大步向山崖走去。
   
  这道山崖青苍苍一道绝壁高耸,半腰凌空伸出一方孤石,孤石之上竟还有一棵亭亭大树,竟高逾七八丈,此刻一团白云飘过,恰恰掩住了孤石,那大树竟仿佛生在云端的天树一般,当真是物化神奇!鲁仲连高声问:“那是甚树?竟能在孤石生长?”译吏笑道:“这是白栎,比北地的麻栎可是高大多了,生在孤石之上,却是少见。”鲁仲连再不说话,端详一阵,便一手用长剑拨打着齐腰深的茅草,一手揪着杂乱丛生的灌木枝杈,不消片刻便攀上了山崖。译吏遥遥看去,白栎树梢恰恰便在鲁仲连脚下。此时只见鲁仲连从山崖边一跃飞起,竟是堪堪地落在了白栎树冠,树冠倏忽一沉,鲁仲连已经大鸟一般落到了孤石之上。
   
  “好!”译吏不禁大大赞叹了一声。
   
  此时白云刚刚飘过,峡谷明澈如洗。鲁仲连乘崖俯视,只见幽幽谷底汪洋着一片碧蓝,潭水四周竟是层层叠叠的绿树作岸,分明便是一个巨大的绿盆中盛着一汪碧水,那碧蓝明亮的潭水中竟涌动着一簇簇嵯峨山峰,直是天地间匪夷所思的图画!
   
  “众山倒影,窥之如画。若无人到此,此话却是如何来的?”鲁仲连兀自喃喃,竟是如醉如痴,“隐匿此等山水之间,谁还去想世间纠葛?”徘徊半日,竟是感慨中来,拔出长剑便在合抱粗的白栎树干上一阵刻划,跟着双掌一振,便见树皮纷落,赫然显出四个大字——误人山水!
   
  便在此时,却闻谷风长啸,一团乌云骤然扑面而来,孤石大树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鲁仲连直觉一股旋风卷来,竟是要将他拔起一般,大骇之下,连忙俯身贴地紧紧抱住了大树。倏忽旋风卷过,明澈的峡谷已是一片幽暗,再看那峡谷深潭,却是漆黑如墨,森沉骇人,哪里还有窥之如画的仙境?
   
  “山雨将来!先生回来——”译吏惊慌的声音一丝细线般飘了过来。
   
  鲁仲连抖擞精神,爬上高大的树冠,飞身一纵,便抓住了山崖上一根粗大的青藤,脚蹬手抓地攀上了山头,回到译吏面前,已经是衣衫凌乱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译吏笑道:“先生形迹,却不象观画之人呢。”鲁仲连一阵喘息,大喝了半皮囊凉水,这才长吁一声:“天地神异,尽在越地也。”霍然起身,“走!明日赶到五泄峰。”
   
  万山丛中风雨无定,鲁仲连两人在一夜半日的路程之中,竟经历了七八次风云变换,次日午后赶到五泄峰,衣服竟还是半干半湿地紧贴在身上。鲁仲连又气又笑骂道:“鸟!隐居这等地方,当真折腾死人!”译吏连忙一嘘,便小心低声道:“先生莫得无遮拦,五泄峰有山神耳目呢。”鲁仲连哈哈大笑:“好好好!五泄峰好!”看着鲁仲连谐谑玩笑,译吏便笑了:“先生,你只登上前面这座峰头,便真要说好了。”“是么?那便走!”鲁仲连也是惦记着心中大事,说得一句,便是猫腰大步匆匆地向山上爬去。这面山坡虽然很长,却不甚陡峭,只小半个时辰便登上了山顶。举目眺望,鲁仲连竟是长长地惊叹了一声,身子便钉在了山头一动不动。
   
  一道青森森的峡谷,对面两座高山造云壁立,夹着一条山溪,飞珠溅玉般直泄山谷,望若垂云,却是两百余丈一道瀑布悬空!一泄之下,两山又骤然重合,伸出了一个平台,垂云白练隆隆跌入平台,又是直泄山谷数十丈,如此连环三泄,便跌入最后一道巨大的平台,瀑布竟是宛如白练鼓风,骤然舒展飘开,变成一道十多丈宽广的白练隆隆坠谷!五道瀑布连环而下,直是青山胸前拖曳了一幅飘飘白纱,当真是天地造化!
   
  “如此雄山奇水,却如何叫一个‘泄’字?忒煞风景也。”
   
  译吏笑道:“越人将瀑布叫做‘泄’,土语了。”
   
  “五泄峰?暴殄天物!”鲁仲连竟是耿耿不能释怀。
   
  “先生如此上心,不妨取得一个雅名,小吏禀报官府更名如何?”
   
  鲁仲连思忖良久,却是哈哈大笑:“还是五泄峰了,泄尽天地晦气!噫?有人唱歌?”
   
  译吏惊喜道:“有歌声,便有高人。先生且听,这歌却是非同寻常!”
   
  青山之中,歌声清亮悠远满山回荡,竟是不知来自何处?鲁仲连仔细听去,但觉柔情幽幽,却竟是一个字也听不出意思来:
   
  滥兮抃草滥予
   
  昌互泽予
   
  昌州州
   
  葚州焉乎
   
  秦胥胥
   
  缦予乎
   
  昭澹秦踰
   
  渗惿随河湖
   
  鲁仲连听得满头雾水,大奇笑道:“这是天歌,人却是不懂!”
   
  译吏笑道:“我便用雅言给你唱一遍,只是大意了。”说罢便悠悠唱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遇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耻诟
   
  心几顽而不绝兮相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鲁仲连听得大是愣怔,不禁喟然一叹:“如此美歌,惜乎竟不入《诗》!”
   
  译吏便笑:“《诗》是孔夫子删的,原本没收楚吴越了。”
   
  “这人却在哪里了?”鲁仲连怔怔地望着余音袅袅的青山,兀自喃喃着。
   
  “先生唱得一曲,引她出来了。”
   
  “非礼!又不是春日踏青,何能唐突高洁?”鲁仲连想了想便上到一块最高的山岩上,两手嘴边一圈,便呼喊起来:“何方高人?敢请一见——!”
   
  一个声音真切冰冷:“阁下高名上姓?”仿佛便在身边,却是不见人影。
   
  “在下临淄外墨。”鲁仲连心中一动,突然说了一句隐语。
   
  “法同,则观其同。”停顿片刻,真切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法异,则观其直。”
   
  “赏,上报下之功也。”
   
  “同,异而俱于之一也。”
   
  突然,真切淡漠的声音变成了一阵动人的笑声:“果然千里驹,来得好快也。”笑语还在山谷回荡,一个白色身影便从峡谷倏忽飘了上来,堪堪地落在了鲁仲连对面。鲁仲连只是留心盯着对面山林,突觉眼底白影一闪,定睛一看,竟大是愣怔——面前竟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白纱裹身长发披肩,半身隐在花草之中,竟活活一个仙子在前!
   
  “你?是方才与我对话之人?”鲁仲连终于开口了。
   
  少女一阵笑声:“空山幽谷,能有何人?”
   
  鲁仲连正色道:“音色有定,分明不是一人。”
   
  突然便是冰冷真切的声音:“小技耳耳,岂有他哉!”分明便是面前少女在说话。
   
  鲁仲连再不疑心,一拱手道:“既是如此,鲁仲连请见南墨巨子。”少女一点头:“这个译吏,却是不能入山。”鲁仲连踌躇道:“我不谙越语,没有译吏岂不误事?”少女笑道:“谁个与你说越语了?自找累赘罢了。”译吏在一旁笑道:“无妨无妨,先生自去便了。”鲁仲连道:“荒险山地,出了事我却如何心安?”少女便是冷笑道:“荒险山地?也只你说了。”说罢伸手一指,“左走二十步,山崖下便有一客栈?”
   
  “客栈?当真?”鲁仲连与译吏皆感大奇,竟是异口同声地惊讶发问。
   
  少女也不说话,白影一闪,倏忽便到左手崖下,说声:“看好了。”脚下一踱,地面齐腰身的草木便隆隆分开,竟赫然显出一条宽可容车的石板道!石板道尽头便是一面光洁的巨石,巨石右侧却是一个灰色的凸起,活生生一个大纽扣。少女上前在纽扣上“啪!”地一拍,便听轰隆一声,巨石下方竟滑开了一扇大门。少女指点道:“这是客栈,机关最是简单,就这两处,客官记下了。客栈内一应物事齐全,你只阖上山门,便是万无一失。”
   
  译吏只惊愕得发愣,猛然醒悟,连连点头:“开眼开眼!先生便去了,小吏乐得生受一番这山腹奇趣了。”鲁仲连也不想耽搁,对少女一拱手道:“如此便好,请带我入山。”
   
  少女遥指瀑布:“便在五泄之后,跟上了。”只一转身,便轻盈飘上了方才鲁仲连看瀑布的山头。鲁仲连大是惊愕,世上果真竟有如此飞升自如的轻身功夫,况且还是个纤纤少女,当真匪夷所思!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憋足一口气便大步登山,上到山顶,却见少女咯咯笑道:“还千里驹呢,山龟一般。”鲁仲连却是大喘着气:“你这轻身功夫,不,不是人了。”少女一撇嘴笑道:“呀,自己苯还骂人了!”鲁仲连脸便红了:“我是说,你云雾飞升,仙子一般了。”少女一伸手道:“我来帮帮你,否则呀,日落也到不了。”鲁仲连一摆手:“不用。五泄峰不就在峡谷对面么?”少女一皱眉头道:“对面?就你这苯走,日落还不定能到呢?来!”说罢将脖颈上搭着的白纱拿下,一伸手便绑在了鲁仲连腰间的牛皮板带上,“记住,你只提气常步便了,无须使出蛮牛力气呢。”鲁仲连生平第一遭与女子如此接近,更兼好胜心极强却要被一个少女“提携”,不觉便有些窘迫,却又无话可说,便只点头道:“好了,试试。”
   
  少女却道:“第一次,闭上眼了。”鲁仲连高声慷慨道:“不就翻山越涧么,闭个甚眼?不怕!”少女便是一笑:“人苯脾气还大,好了,起——!”骤然之间便从山头飞起,向峡谷中飘来,但遇大树与山崖伸出的岩石,少女便是落脚一点,起起落落,总在鲁仲连觉得身子沉重时便恰倒好处地落在一个树梢或岩石上,倏忽之间便又飞起,不断地贴着山崖向那高天瀑布飞去。鲁仲连原是文武双绝的名士,轻身功夫堪称一流,今日却也是大开眼界。他竭力想让腰间白纱不能着力,却总是不能如愿,任他提气飞跃,那幅白纱总是绷得笔直地趁着他,使他能堪堪借力而不至于落入谷底的森森尘寰。
   
  大约半个时辰,两人降落在一处山坳。鲁仲连一打量,这个山坳恰恰便在夹着瀑布的东山山腰,回首看去,遥遥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便是清晨观赏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两人方才竟是贴着那座大山飞了一个巨大的弧形,抄了个直线捷径。若要走来,便要顺着山岭翻越,无论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鲁仲连不禁由衷赞叹:“姑娘天马行空,鲁仲连佩服!”少女脸上一红笑道:“没有你卖力笨走,我也带不动了。”鲁仲连哈哈大笑:“实话实话!鲁仲连今日才知道一个笨字,是笨!”少女不禁莞尔一笑:“笨汉天心,好着呢。”鲁仲连却猛然惊呼:“噫!对面五道瀑布,如何只剩两道了?”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两道遮盖,只在那座高峰看得见了。”一时之间,鲁仲连竟大是感慨:“要观真山,须得登高。信哉斯言也!”少女揶揄道:“说过一回了,还说?”鲁仲连大为惊讶:“这却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说过一回了?”少女却只一笑:“走吧,莫得我师等烦了。”说罢便向山坳深处走去。
   
  走到山坳尽头,又攀上一道山崖,便闻瀑布雷声轰鸣如近在咫尺,却偏偏不见瀑布。少女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时自然看得见了。”鲁仲连便又是一番感慨:“墨家多奇思,这南墨院又是鬼斧神工也!”少女目光便是一闪:“比神农大山总院如何了?”鲁仲连笑道:“姑娘没有去过墨家总院?”少女摇摇头,鲁仲连便也不再问了。
   
  上得山崖,便是一座宽阔的岩石平台,除了脚下石板道,岩石山体竟是绿树葱茏,将平台遮掩得严严实实,与周围山体竟是一般无二。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禀报巨子了。”说罢一闪身便消失在山崖之中。
   
  片刻之后,少女出来笑道:“请随我来。”
   
  鲁仲连跟着少女进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约走了百十来步便豁然明亮。鲁仲连一打量,眼前竟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圆足有三五亩地,恍若一片宽广的庭院,错落有致地布满了花草竹林与奇异的高大树木,四面石壁高逾百丈,却是青亮光洁寸草不生;仰头看去,广袤的天空竟变成了一方碧蓝的画框,几片白云悠然地浮动其中,竟是说不出的高远清奇。饶是鲁仲连见多识广,也为这天成奇观惊叹不止。
   
  穿过一片竹林,便见绿草如茵,草地中央一座竹楼悬空而立,竹楼下却是一座茅亭,依稀竟是墨家总院老墨子的天竹阁。少女将鲁仲连领到茅亭下笑道:“有凉茶,你且稍坐,巨子便来。”说罢竟飘然去了。鲁仲连只一点头,便捧起石几上的陶壶咕咚咚猛饮了一阵,竟是清凉沁香,一抹嘴便盯住了那座竹楼,等待着那个自立南墨的老人出现。
   
  天下事忒也奇怪,墨家是以对天下兼爱为本的学派,又是纪律最为严明的行动团体,按说最应该传承有序,最应该凝聚不散。然则,老墨子死后,墨家却是迅速分解,非但是当初的四大弟子各成一派,连稍有成就的年轻弟子也出了总院自立学派。声威赫赫的墨家,竟是星散为各种墨派。这南墨,便是墨子四大弟子之一的邓陵子的墨派。
   
  邓陵子原是楚国江东渔人子弟,少时聪颖灵慧,只是家贫难以求学,只有随父母在渔船上漂泊打鱼为生。有一年,墨子带着几个弟子南下楚国,在云梦泽畔恰遇邓氏渔船,便将这个聪明少年收做了墨家弟子。邓陵子刻苦勤奋,天分又高,不几年便成为墨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墨家不求入仕,只奔波天下布学除暴,墨子便常常与几个得力弟子分头率领一拨人马行动,久而久之,便磨出了四大弟子——禽滑厘、相里勤、苦获与邓陵子。邓陵子最是年轻,非但学问见识不凡,剑术更是墨家之冠。在老墨子晚年,发生了秦国的商鞅变法,墨家以商鞅变法为暴政,欲暗杀商鞅以拯救庶民苦难,邓陵子便是反对变法暴政最坚定的大弟子。几经曲折,墨家与秦国冰释误会,与法家一起,变成了支持秦国变法的最大学派。
   
  老墨子溘然长逝,天下大势骤变,六国合纵抗秦一时成为潮流。对于历来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的墨家,曾经有过的歧见便重新发作了。邓陵子几次提出南下,扶持楚国变法,联合六国抗击暴秦!相里勤与苦获却主张遵从老师决断,支持秦国统一,在天下推行秦法。资深望重的大弟子禽滑厘却是犹疑不决,主张“静观其变,徐徐图之,毋得躁动”。如此一来,墨家的分立便成了无可挽回的必然结局。
   
  便在此时,少年成名的鲁仲连进了墨家总院。
   
  鲁仲连是院外弟子,原本不该对墨家决策发生影响。不想,墨家四大弟子却因争执不下,便提出了遵从墨子的“尚同”法度,开设论政台,让全体墨家子弟论战而后决断。墨家本来就有浓烈的开放论战传统,论政台一开,便是歧见百出,根本无法尚而同之。若是论战学问,鲁仲连自会虚心聆听,然则一论及天下大势,他便大有主张,忍不住跳上高台慷慨激昂地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归总却是一句话:效法苏秦,以合纵为山东六国争取变法时机,秦法失之于暴,不足效法!
   
  如此一个年青的院外弟子,鲁仲连的侃侃大论,在墨家激起了强烈反响。邓陵子当即而起:“院外弟子尚且有如此眼光,我墨家兼爱天下,如何竟要拥戴严刑峻法?竟不能为天下大义另谋大道?”接着便是振臂一呼,“扶持楚国变法者,左袒!”
   
  呼啦一声,墨家的南国弟子两百余人齐齐站起,人人拉下了左臂衣袖。
   
  至此,墨家的分立便是任谁也无法阻挡了。
   
  谁知恰恰又是鲁仲连挺身而出,站在邓陵子面前气昂昂道:“反对秦法,不等于扶持楚国!楚国旧族根基太深,不足为变法表率!”邓陵子打量一番这个伟岸青年,揶揄地笑了:“我晓得,你是要说,齐国有两次变法根基,墨家当扶持齐国为抗秦盟主,是么?”
   
  “正是!”鲁仲连昂昂高声。
   
  “后生,再过十年,你要改了主意,还可以来找我。”邓陵子轻蔑地一笑拂袖去了。
   
  光阴荏苒,齐湣王即位秉政,鲁仲连的拳拳报国之心竟一天天地冷了下去。
   
  终于,鲁仲连开始回味苏秦对屈原春申君的期望,开始回味邓陵子对楚国的激赏,也开始寻觅真正将变法当作生命的强毅人物。几年下来,鲁仲连终于认定:山东六国之中,此等人物只有一个,那便是屈原!屈原虽然被放逐南楚,但他的威望却在楚国与日俱长,只要扶持屈原上台,楚国便可撑持天下与秦国分庭抗礼。鲁仲连与春申君谋划了一个扶持屈原的周密方略,只是需要一股特殊力量来完成。
   
  鲁仲连便想到了墨家,想到了当初力主扶持楚国的墨家大师邓陵子。邓陵子创立了南墨,若有他援手,此事便大有成算。然则,鲁仲连一直都不明白:邓陵子南下十余年,为何扶持楚国变法的大事却始终是泥牛入海?
   
  “禹陵茶天下独有,鲁仲连品尝得出?”一个苍老舒缓的声音便从身后飘来。
   
  鲁仲连蓦然回首,却见一个清越矍铄的白发老人正站在廊柱之下,顿时恍然,连忙庄敬地深深一躬:“在下鲁仲连,拜见南墨巨子。”老人笑着一伸手:“无须客套,仲连坐了说话。”鲁仲连一拱手:“谢坐。”便坐在了石案右手的石墩上。老人却只走进廊柱下,便悠然踱着步子道:“月前,老夫接到禽滑子的飞鸽信,不想你却是随后便到。如此急迫,却有何大事要南墨襄助?”
   
  倏忽之间,鲁仲连竟是一个激灵!这个当年以凌厉激越著称的墨家大师,眼下竟是一副出世风骨,鱼龙变化,却是令人实在难解。心念闪动,鲁仲连却仍是肃然拱手道:“启禀巨子:仲连与春申君谋划得一个方略,要扶持屈原重新出山,刷新楚国,领袖天下!”
   
  “难得也。”老人没有丝毫的惊讶,捋着长长的白须悠然笑道:“十余年之后,千里驹还是跑回来了。不错。老夫没有看错齐国了?”
   
  “当年不闻道,原是仲连偏狭。”鲁仲连却是坦然,“今日方悟,仲连愿追随大师,共同扶持楚国,为天下一张非秦大道。”
   
  老人默然良久,却是摇头叹息:“刻舟求剑,晚矣哉!”
   
  “大师此言,仲连却是不明。”
   
  老人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楚王昏庸颟顸,屈原心志已失。今日楚国,已成流水之舟,老夫纵有当年刻痕,然沉舟侧畔,如之奈何?”
   
  “大师差矣!”鲁仲连心中一沉,不禁便有些急迫,“屈原虽久经沧桑,多有悲怆激愤,然却雄心未改,今秋还上书楚王,力主变法!若屈原秉政,春申君辅之,若楚王昏庸,何不能另立新王?还有……”鲁仲连骤然压低了声音,“以屈原当年暗杀张仪、断然与秦国开战之胆略,安知他不会取而代之?”
   
  老人轻轻地摇摇头笑了,似轻蔑又私嘲笑:“鲁仲连啊,你可曾读过屈原的《怀沙》篇?”见鲁仲连摇头,老人便是轻声吟哦:“伯乐既殁兮,骥将安程兮?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吟哦得罢,竟是喟然一叹,“如此灰冷颓丧,谈何雄心未改了?”鲁仲连一阵愣怔,沉吟道:“赋诗作词,原是伤怀者多,大师似乎太得当真了。”老人大是摇头:“言为心声。老夫虽与屈原只一次谋面,然自信看得不差,此人诗情有余,韧长却是不足。总归一句:屈原者,奉王命变法可也,要抗命变法甚或取而代之,便是异想天开了。”
   
  鲁仲连默然良久,站起身一拱手:“大师如此说法,后学不敢苟同,告辞。”
   
  “且慢。”老人一招手,“老夫并没说不帮你啊?”
   
  “大师不出山,却是如何帮法?”
   
  “仲连少安毋躁。”老人笑了,“南墨不同总院,弟子大体都在三楚之地散居。老夫派一名得力弟子随你下山,南墨力量便交你调遣,如何?”
   
  鲁仲连大是惊讶,实在不解这老人心思。就实在说,如此做法鲁仲连是十分满意的,甚至比邓陵子本人出山更满意。若是老人出山,行动未必亲临,却还要事事商讨,他要不赞同,你便寸步难行。南墨弟子交鲁仲连调遣,便没有了诸般掣肘,可放手实施谋划,自然便是上上之策。可是,老人何以如此放心自己呢?要知道,墨家历来是行不越矩的,将大批弟子交到一个院外士子手里,当真是非同寻常。心念及此,鲁仲连不禁沉吟:“大师究竟何意?不怕鲁仲连失手么?”
   
  “老夫不愿出山,却不想屈了你等心志。”老人便是一叹,“仲连啊,你但能证明老夫错料屈原,便是天下大幸了。老夫生平无憾,只是太想犯这个错了。”
   
  “大师……”刹那之间,鲁仲连竟是犹豫了。
   
  老人却已经转过身去,啪啪啪拍了三掌,一道白影便倏忽飞到了亭外,竟是方才的少女。老人正色吩咐道:“小越女,你持我令箭随鲁仲连下山,南墨三楚弟子尽听鲁仲连调遣。”少女道:“请老师示下,南院事务交付何人?”老人道:“你不管了,我自安排便了。记得多报消息。”少女兴奋地挺胸拱手:“是!弟子明白!”老人转身又对鲁仲连道,“你便带她去吧。”鲁仲连却大是沉吟:“大师,她,太小了。”老人目光一闪:“太小?只怕你这千里驹走眼呢。去吧,诸事毋忧了。”说罢竟是飘然去了。
   
  “我叫越燕。”少女咯咯笑了,“笨!还愣怔?走啊!”
   
  鲁仲连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大手一挥,便径自大步向院外去了。
   
  汩罗水畔的春日是诱人的。霏霏细雨之后,那日头便和煦柔软的漂浮出来,碧蓝的天空下,绿澄澄的汨罗水在隐隐青山中回旋而去。水边谷地便是茫茫绿草夹着亮色闪烁的野花,无边地铺将开去,直是没有尽头。渐渐的,一轮如血残阳向山顶缓缓吻去,火红的霞光将江水草地青山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红,竟是混沌中透着鲜亮!没有农夫耕耘,没有渔人飞舟,没有猎户行猎,更没有商旅的辚辚车轮。除了汨罗水的呜咽,这里永远都是一片静谧。纵是明艳的春日,也弥漫着一片绿色的荒莽,笼罩着一片孤寂的恐怖。
   
  骤然之间,一红一白两骑快马从远山隘口遥遥飞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咯咯笑道:“如此好山好水,却做了放逐之地,可惜也!”红马骑士扬鞭一指,粗重的声音便道:“看!茅屋炊烟!”说罢一磕马镫,那红色骏马便火焰般向山麓飞来。
   
  草滩尽处的山麓,耸立着一座孤独的茅屋。茅屋顶上插着一面白幡,幡上有两个斗大的黑字——流刑!茅屋前有一堆湿木柴燃起的篝火,浓浓的青烟竟是袅袅直上。见远处快马飞来,篝火旁一个黄色斗篷者霍然起身,大步迎了上来。
   
  “春申君——,我来了——!”骑士遥遥招手间便飞身下马。
   
  “噢呀仲连兄!”春申君高兴得拉住鲁仲连,“我已等你三日啦!”
   
  “明日才是清明,你急个甚来?”
   
  “噢呀,秦国要攻楚国!我能不急了?”
   
  “如何?秦国攻楚?谁的消息?在准备还是开始了?”鲁仲连着急,竟是一连串发问。
   
  春申君摇摇手:“稍等再说了。噢呀,这却是何人?邓陵子呢?”
   
  鲁仲连恍然笑道:“这位是大师子门弟子,越燕!人呼小越女。这位便是春申君。”
   
  “见过春申君。”小越女一拱手,却没有第二句话。
   
  “噢呀,”春申君也是一拱手急迫便问,“莫非邓兄有疾在身?”
   
  鲁仲连摇摇头:“稍待再说了。哎,饿了,吃喝要紧!”
   
  春申君一阵大笑:“噢呀糊涂!看,一只烤肥羊了!”
   
  三人来到篝火前,铁架上的那只肥大的黄羊正在烟火下吱噜吱噜的冒油,焦黄得肉香弥漫。鲁仲连眼睛一亮,手中马缰一撂,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便要上手,却又猛然回身:“哎?春申君,如何你一个人?屈子人呢?”春申君便是一脸苦笑:“噢呀,这位仁兄也是,日每要在水边转悠得两个时辰。今日等你,我便没有陪他去了。”骤然之间,春申君竟是哽咽一声,却又勉力笑着望了望衔山的落日,“等等,也该回来了。”
   
  鲁仲连心下一沉,一脸的兴奋竟在倏忽之间连同汗水都一起敛去了,只怔怔地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竟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是他么?”小越女指着漫天霞光里一个小小的黑点儿。
   
  春申君笑道:“噢呀,一群水鸟飞舞,哪里便是人了?”
   
  “水鸟之下,却有一人。看,便是中间那个黑点。”小越女指点着。
   
  渐渐的,黑点儿变得清晰了——一个须发灰白衣衫褴褛的老人踽踽独行,一群不知名的鸟儿跳跃飞旋在他的周围,呢喃啁啾,竟是不胜依依。将近青山,老人一挥手便是长声吟哦一般:“小精灵,回去也,汨罗水的月亮在等着你们——!”话音落点,鸟儿们竟是齐齐地呼啦一声展翅飞去了。
   
  鲁仲连大是惊愕,声音不禁便有些颤抖:“春申君,先生失心疯了?”
   
  小越女咯咯便笑:“与鸟兽通灵,原是个心境,如何便心疯了?真是……”脸一红,分明是生生咽下了那个已到口边的笨字。
   
  春申君却站起身来遥遥高声道:“噢呀屈原兄,你看谁来也?”
   
  老人遥遥笑问:“可是千里驹乘着春风来了?”
   
  鲁仲连大步迎上深深一躬:“临淄鲁仲连,拜见大司马。”
   
  老人哈哈大笑:“大司马?哎呀,老夫听着都耳生了。”说着便拉住鲁仲连走来篝火前,便将鲁仲连摁到草席上,“春寒泛湿,靠火近点儿好。”春申君走过来笑道:“噢呀,这里还有一个,屈兄老眼昏花么?”老人一番打量,骤然便是惊叹吟哦:“呜呼!美细渺兮宜修,趁西风兮桂舟,令汨罗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小越女惊讶道:“老伯伯,水都不流了,我却是个灾星么?”三人不禁一阵大笑,鲁仲连便笑道:“先生夸赞你呢!说你细宜装扮,轻柔乘风,连汨罗水都被你迷得没有了波浪呢。笨!”小越女脸色顿时绯红,却高兴得咯咯直笑:“原本是笨,怕你说么?”便向老人一躬,“老伯伯,越燕见过,老师问你好!”老人困惑道:“老师?姑娘的老师老夫识得?”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这越燕姑娘是南墨弟子了。”老人恍然大笑:“光阴如白驹过隙兮,故人忘却!姑娘,你师可好?还那般终日忿忿然么?”鲁仲连接道:“大师修成高人风骨,恬淡得快成庄子了,若有忿忿然,倒是天下之福了。”老人抚着杂乱的长须便是点头叹息:“岁月悠悠,不变难得,变亦难得,尽皆天意也。”
   
  “噢呀,烤羊好了!边吃边说。”春申君从茅屋中提出两个坛子叫了起来。
   
  老人笑道:“来,姑娘坐了。春申君拉来了一车酒,仲连痛饮便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轮尚未饱满的月亮挂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胧。四人围坐篝火之前,打开酒坛,切下烤羊,便吃喝起来。片刻之间,鲁仲连便将半只烤羊撕掳干净,便将两只沾满油腻肉屑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开那坛专门为他准备的老齐烈酒,一碗一碗地痛饮起来。
   
  “噢呀,猛士多饕餮,仲连便是个注脚了!”春申君一介贵胄,纵然豪爽,讲究吃相雅致也成了习惯,见鲁仲连风卷残云,不禁便是大笑。
   
  屈原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便想学,也是难呢。”
   
  鲁仲连哈哈大笑:“我听孟尝君说,当年的张仪也是狼吞虎咽,全无拘谨,苏秦却是礼仪法度中规中矩。大司马,你说这两人秉性如何也是一纵一横了?”
   
  屈原脸色便是一沉:“狼子张仪,如何能与苏秦相提并论?”
   
  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原兄最是烦那个张仪了,仲连说他何来了?”
   
  “不是烦,是恨!”屈原脸色阴沉,“国之仇雠,豺狼爪牙,老夫与他不共戴天。”
   
  “好!”鲁仲连啪的一拍掌便是高声赞叹,“大司马国恨在心,楚国有望!”
   
  屈原却是长叹一声:“楚国啊楚国,只可惜了大好河山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适时插上道,“我与仲连谋划日久,要来一番大举动,若时势有变,你便出山,却是不能退却了。”
   
  屈原目光便是一闪:“鲁仲连为何要为楚国担当?”
   
  “大司马差矣。”鲁仲连面色肃然,“仲连不是为楚国担当,而是为天下担当。若是苏秦在世,齐国有望,仲连自然不会舍近求远。”
   
  “你且打住。”屈原急迫道,“苏秦变法之后,齐国正在如日中天,如何便无望了?”
   
  “大司马放逐多年,却不知今日之齐国,再也不是昔日之齐国了。”鲁仲连一声叹息,便将齐宣王之后的齐国变化大体说了一遍,却对齐王田地的秉性与诸般作为备细叙说,末了道,“国有此等君王,国之栋梁摧折,贤良出走,民怨沸腾,天下视若公敌,齐国却如何领袖天下?仲连身为纵横策士,决意承袭苏秦之志,为天下谋划一条非秦大道。此事之要,首在一个大国强力推行变法,进而领袖天下,最后诛灭暴秦!”
   
  “好志气!”屈原不禁一声赞叹,“后生如斯,诚可畏也。”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大是激动,“仲连以为:山东六国,唯你视变法强国为生命,视楚国强大为终身追求。他说服了我,激励了我,才有这番谋划了。”
   
  “快说说,何等谋划?”屈原已经等不及春申君说完了。
   
  鲁仲连痛饮一碗烈酒,嘴一抹便低声说了起来,一口气竟说了小半个时辰。三人都很激奋,又商议了诸多细节,不觉便到了月上中天。屈原兴奋难耐,便抱来大堆树枝干柴又点亮了篝火。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你可有新诗,吟诵一篇了!”
   
  “老伯伯诗唸得好哩!”小越女高兴得笑了起来。
   
  “也好!”屈原笑道,“常年在山,便做得一篇《山鬼》,我便唱来!”
   
  “老伯伯唱,我来吹埙,楚歌是么?”小越女从随身袋中拿出一只黝黑的陶埙,轻轻一触嘴唇,埙音便高亢轻飏地飞了起来,与寻常埙音的呜咽低沉竟大是不同!
   
  “好埙!”屈原一声赞叹,便挥舞着褴褛的大袖,脚下猛然一顿,竟是起舞高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余处幽冥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石磊磊兮葛蔓蔓
   
  君思我兮何超远
   
  若!春籣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
   
  歌声随着埙声飘飘去了,屈原却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方才的激奋竟是荡然无存。鲁仲连与春申君也是良久默然。只小越女唏嘘不止,抹着泪笑道:“老伯伯,这山鬼却是个女鬼,找不见她钟爱的公子了,对么?”
   
  屈原却骤然大笑,摇摇晃晃地跌倒在了篝火旁。
   
  春天的郢都,水门内的小船又泊成了诱人的风华。
   
  连接街市的那道白石桥也是行人如梭,时有商旅行人走来呼唤船只出城,码头便总有一阵热情温馨的吴侬软语荡漾开来。时近正午,白石桥过来了一队甲士,匆匆封住了街市一边的桥头,紧接着便是一队挑夫上了石桥,后面却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中年人,丝衣华丽腰悬长剑,马后又是两名带剑武士,气势与寻常商旅大是不同。这些人马一出现,码头的船家们便顿时骚动起来,相互观望,几乎是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竟倏忽消退,非但没有人上前延揽生意,反而是一片惶惶不安。
   
  “侬看看,官府又要送货出城了!”
   
  “一钱不给,还是远水,谁个去了?”
   
  “有谁欠官府劳役了?趁早上去应酬,免他瞎点我等!”
   
  “弗为弗为!谁欠劳役,还不找死了?”
   
  正在此时,那个华贵的中年官员走下石桥,傲慢地向码头一挥手:“王宫运货!顶替劳役,谁个愿去了?”连问三声,竟是没有一人回答。官员脸色骤然胀红,向后一招手:“来人!给我点出四条大船!谁敢违抗,立杀无赦!”桥上甲士轰然一声涌来,便要下码头强点船只。
   
  突然之间,船家最后边一人高喊:“我等六船愿去!弗要点了!”
   
  官员一阵大笑:“就说嘛,偌大楚国,没有顺民了?”又骤然拉下脸对着船家们吼道,“尔等本是吴越贱民!日后若再不敬重大楚官府,船只便一体烧了!教尔等冻死饿死,葬身鱼腹!听见了么?”
   
  船家们却是死死一片沉默。官员正要发作,那几只划过来的大船上便有一个黝黑精瘦的汉子在船头拱手笑道:“上大夫何须与吴越贱民计较了?请上船便了,今日正好顺风呢!”官员立刻阴云消散,变脸笑道:“一个船家,你如何知道本官是上大夫了?”黝黑汉子极是恭顺的笑着:“靳尚大夫是大楚栋梁,天下皆知呢。便是山野庶民,也是如雷贯耳呢。”官员极感受用,竟大是感叹:“我靳尚有如此口碑,上天有眼也!来人,赏船家赤金一方了!”
   
  靳尚身后一个武士喊一声:“船家看好了!”便“嗖——!”的一声凌空掷过来一个金饼。黝黑汉子受宠若惊,忙在船头踉跄来接,却不防一步滑倒,噗嗵一声竟与方金一起落水,引得周围船家竟是一片大笑。待黝黑汉子水淋淋爬上船来,靳尚高声笑道:“不打紧!到了王后别宫再赏你一个!”落汤鸡一般的黝黑汉子连忙拱手惶恐道:“小民原是学过几日功夫,想在大人面前露一手,不想却是栽了,见笑见笑。”靳尚大笑:“好!不用勘验,便是你这几只船了,你要真有功夫,本官还不用你呢。”笑罢转身下令:“来人,货物上船!”
   
  片刻之间,货物便装满了四只大船。靳尚指着两只空船矜持地下令:“押船甲士一只船,本官一只船,上!”二十多名甲士便涌到了最后的船上,靳尚却与自己的两名护卫一匹骏马上了黝黑汉子精致的乌篷小舟。黝黑汉子惶恐笑道:“大人,船小不吃重,大人宝马能否……”靳尚一挥手便道:“你两个下去!上那只大船。”两名护卫稍有犹豫,靳尚便是脸色一沉:“下去!你俩合起来还没这匹马值钱!它是王后的宝贝,明白么?”护卫喏喏连声,连忙便下了小船挤到大船上去了。
   
  “开船了——!”黝黑汉子一声唱喝,满载甲士的大船便悠然出了码头,之后便是四只货船,最后才是黝黑汉子的乌篷小舟。奇怪的是,码头上所有观望的船家都没有那一声热切的顺风辞,都只是冷冷地看着船队出了水门,进了水道,始终都没有一个人说话。
   
  船队出了水门,黝黑汉子便是一声长呼:“官府货船,扯帆快桨——!”载货大船的船家与桨手们便是“嗨!”的一声应答,各船大帆倏忽扯起,桨手们也齐齐的甩开了膀子划水,船队便是满帆快桨,片刻便飘进了云梦泽北岸。不想一进云梦泽汪洋水面,吃重货船便悠悠地慢了下来。黝黑汉子喊了一声:“桨手们歇歇乏了!上大夫要在前边漫游散心,我在前面等了!”说罢竟是大橹猛然一划,乌篷小船竟走云一般掠过船队悠然去了。大船水手们竟是齐声高喊:“老大好身手!彩——”
   
  片刻之后,乌篷小船却又飘然飞了回来,船头却赫然站着一个裙裾飘飘的少女。便在大船甲士们惊愕之际,少女一声常常地呼哨,载满甲士的大船便骤然倾斜,樯桅哗啦折断,竟是硬生生地翻了过去。甲士们惊慌呼喊间便已经全部落水,虽则说楚人善水,怎奈被大船筘在上面,又是铁甲在身,绝大部分竟是在顷刻之间一命呜呼。两名护卫与几个本领高强的甲士头目勉强逃脱,却是刚刚付出水面便被大铁桨迎头拍去,鲜血便立刻渗出了一团红云,不消片刻,全部甲士便死了个一干二净。
   
  小船少女又是一声呼哨,便有十多个桨手飞扑水中将十几具尸体举到了船上,也是片刻之间,便有十几个甲士站在了最前边的大船上。少女一挥手,乌篷小船便飞了出去,几艘大船便悠悠地跟在了后边。
   
  船队沿着云梦北岸行得小半个时辰,便见北面山腰一座小小城堡遥遥在望。渐渐靠近,山坳里便弯出了一个小港湾,一片青石码头便横在了眼前。乌篷小船一靠岸,船头少女却倏忽不见,丝衣华贵的靳尚却赫然登岸。只见靳尚矜持地一挥手,接连靠岸的大船上便有十几个甲士押下一队挑夫,挑着各色货物上了山。
   
  靳尚大摇大摆地走在前边,看看将近城堡,城门外的守护甲士竟是肃然躬身。靳尚也不理睬,只队后面呼喝道:“一帮贱民,都给我小心了!这都是王后的心爱之物,但有差错,便拿他喂狗了!”押货的甲士也是气势汹汹,不断地用长矛敲打着挑夫,竟是跟着靳尚长驱直入进了城堡。又是小半个时辰,靳尚带着甲士押着挑夫们又出了城堡。
   
  片刻之间,船队便飞云般飘走了,城堡却依旧静悄悄的矗立着。
   
  此日清晨,郢都暴出了惊天奇闻:炙手可热的上大夫靳尚被秦国暗杀,头颅竟被挂在了王宫车马场的旗杆上!郢都街市立即大哗,人们弹冠相庆,酒家竟是大跌到一成价供国人聚酒庆贺。谁知偏偏就在国人欢腾的时刻,又有更加惊人的消息传来——王后郑袖被药杀在别宫密室,两日之后才被侍女发现!及至这个消息传开,郢都却是骤然沉默了。王后郑袖虽然也是与靳尚昭雎沆瀣一气,被楚人气狠狠地呼为“吴女”,然则她毕竟是王后,国人若在欢呼庆贺,岂非连楚王也卷了进来?若楚王都是脏污不堪,那楚国还有指望么?自古以来,市井山野之庶民虽远离庙堂,但对朝局国事却最是明白,谁个是蛀虫奸佞,谁个是谋国栋梁,远远看去,却是分毫无差。楚国历经劫难,国人更是心明如镜,竟在死一般的沉默中酿出了一场令天下瞠目结舌的壮举。
   
  就在王后郑袖被药杀的消息传出的当夜,一只童谣便在郢都巷闾传唱开来:
   
  皮已不存袖也不正
   
  三闾不出日口见刀
   
  天心无语三楚大劫
   
  于是,郢都国人便聚相议论,纷纷拆解这只童谣隐寓的天机。不说则已,一说之下,才发现这只童谣竟是直白如画——“皮”便是革,“革”便是靳尚。“袖”不说也是王后了。“三闾”便是屈原,因为屈原正是在三闾大夫爵位上被放逐的。“日口刀”便是昭。在楚国,“昭”没有别人,便是昭雎。如此一来,这只童谣便是在明告楚人:奸佞靳尚死了,形迹不正的王后也死了,若是三闾大夫还不出山,昭雎还要“见刀”!但是,中间两句连起来,却令人匪夷所思:屈原不出山,为何昭雎就要见刀呢?莫非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经断定昭雎是阻挠屈原的死敌么?后两句更是蹊跷,天心本就无语,为何“三楚”就要遭逢大劫呢?“三楚”说的是大楚国,楚国本土连同吞并进来的吴越两国,便是三楚了。那么,“天心”究是何指呢?
   
  “噢呀!民心即天心!孟子说的了!”一个儒生突然大喊起来。
   
  “侬个透亮!天心便是民心!”一个吴地士子立即呼应。
   
  “彩——”众人大悟,竟是轰然喝彩。
   
  “这便是说,”儒生压低了声音,“民心若是不动,楚国便是大难临头!”
   
  “心在肚子里,便动又能如何了?”一个商人竟是大皱眉头。
   
  众人一片大笑!吴地士子矜持地笑了:“侬毋晓得?民心动,便是动于外,动于外嘛,便是要让国君知道民心了。”
   
  “晓得晓得!”商人连连点头,“就是上万民书了!”
   
  “彩——”众人便是一声呼喝,“上万民书——”
   
  次日清晨,王宫车马场竟是前所未有的变成了人山人海。商人停市,百工停业,船家停运,庶民百姓从四面八方涌向了王宫,挤满了一切可以插足的方寸之地,连车马场周边的大树上也挂满了各色人等。高大的王宫廊柱下,却是一片白发头颅打着一幅宽大的麻布,赫然便是八个血淋淋的大字——天心补楚三闾秉政!守护王宫的军兵甲士也不敢妄动,一员领班大将便飞也似地跑进宫中禀报去了。
   
  楚怀王正在昏昏大睡。郑袖靳尚骤然死去,对这个已经年近花甲却依然精力旺盛的老国王不啻当头霹雳!多少年来,这个老国王已经完全习惯了昭雎、靳尚、郑袖给他支撑的全部生活。比他更老却更健旺的昭雎打理着朝局国事,他只要点头摇头便了。正在盛年的靳尚沟通着他与外臣的诸般事务,间或还给他一些甜蜜地玩味。娇媚丰腴的郑袖仿佛永远都那么年轻诱人,每次都让他雄风大振。但凡郑袖带着王子去别宫小住,他便惶惶不可终日,纵是将几个绝色侍女百般蹂躏,也是索然无味,非郑袖回来与他反复折腾才能一泄如柱,轻松地睡到日上中天。久而久之,他便颓然靠在了这个三角人架上,万事都只在这三个人身上解决。楚怀王由衷地感念上天所赐,不能想象,假如有朝一日没了这个三人架,他将如何度日?
   
  便在他尽情咀嚼着一个国王的美味时,三人架的两个致命支撑却突然摧折了!当楚怀王听到这个消息时,竟然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骤然昏了过去。及至醒来,他浮上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上天纵要惩罚他,如何不让昭雎去死?却让两个最心爱的人死了?他步吃不喝不睡,只在园林中焦躁地转悠,完全想不起自己该做什么?一个侍女领班甚是精明,派来了四个他平日做郑袖替身的柔媚侍女,操着与郑袖全无二致的吴侬软语,莺莺燕燕地拥着着他漫游,一夜漫游将尽,他终于颓然软倒在四具柔软劲韧的肉体上昏昏睡去……
   
  “禀报我王!出大事了……”宫门将领匆匆进来,却钉子一般愣怔了。
   
  晨雾之中,绿草地上一顶白纱帐篷,四个侍女与须发灰白的老国王重叠纠缠在一起,粗细鼾声也混杂在一起,周围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寂静得一片森然!
   
  “内侍何在?郎中何在?”宫门将军大喊起来。
   
  “侬毋聒噪了!”一个裙裾飘飘的侍女头目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圆睁杏眼压低声音嚷嚷着,“侬毋晓得大王两日两夜没睏觉?侬没长眼,嚷嚷大王醒来谁个消受了?侬要有事,找令尹去了!在这里就是大王醒来也没个用,晓得无?”
   
  宫门将军苦笑不得,想发作却又不敢。这些吴语侍女都是王后郑袖的从嫁心腹,更是楚王的寝室尤物,寻常时日等闲大臣也得看她们的脸色,此时楚王没睡过劲儿,没准儿被吵醒了还真将他一刀问斩,却是何苦来哉?想到这里,将军便是喏喏连声地走了,一出宫门便立马派出飞骑向令尹昭雎告急。
   
  昭雎这几日正在心惊肉跳,靳尚死讯传出时,他还很是高兴了一阵子——这个弄臣近年来气焰日盛,竟借着男风女风一齐得宠,时不时对他这个令尹还带点儿颜色,指斥他这事没办好那事没办好,竟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此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死得正在其时!谁知还没回过味儿来,郑袖就被药杀了。这一下,昭雎可是冷汗直流。说到底,郑袖是他的人,是他对楚王设下的绞龙索。二十多年来,要是没有郑袖在王宫撑持,他昭雎当真不知死了几回?如今竟有人一举杀了靳尚郑袖,可见这股势力绝然是来头不小!他们能杀这两个精明得每个毛孔儿都在算计人的人精,可见谋划之周到细致。更令昭雎更为不安的是,这股神秘势力为何要杀靳尚郑袖?反复思忖,昭雎认准了只有一个答案:是楚国的新派势力要改变朝局,挟制楚王变法。果真如此,这股势力岂能放过他这个新派死敌?可是,他们为何却要放过他呢?没有机会得手?绝然不是。只有一个可能:要选另一个时机杀他,以期造成更大的震撼。这个时机,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变法人物将要出山之前,杀他这个世族魁首为变法祭旗。除此而外,还能做何解释呢?
   
  昭雎是只千年老狐,既有冷静地评判,又有狡诈的对策。反复思虑,他选定了以静治动这个应对晦明乱局的古老准则,抱定了在这个强劲的风头上蛰伏隐匿的主意,将府中护卫部署得铁桶也似,却绝不踏出府门一步。只要不迈过这道门槛,新派又能耐我何?谁能保定那个朝三暮四的楚王就一定会支持新派人物?
   
  正在此时,侄子子兰匆匆来到书房,说禁军司马飞马急报:郢都国人宫前血书请愿,强请楚王重新起用屈原变法;楚王昏睡,朝臣不出,紧急请命令尹处置。
   
  “呵呵,棋却在这里了。”须发如雪虬结在头顶盘成了一支白冠,老昭雎两眼闪烁着细亮的光芒,“先杀宫中对手,再以民谣煽动国人上书,而后改变朝局。算器倒是不错。子兰,你也做过一回大将了,想想,改如何处置?”
   
  “无论如何,不能让屈原出山!”子兰咬牙切齿,“否则,昭氏举族当灭!”
   
  “我是问,目下之策该当如何?”昭雎对这位曾经做了一回上将军但却总是憨直骄横的侄子,每每总是大皱眉头。
   
  “目下楚王朝臣俱不理事,叔父便当做中流砥柱,驱散乱民,稳定郢都,同时也铲除了屈原黄歇之根基!”子兰大是慷慨。
   
  “之后呢?”
   
  “挟制楚王,以乱国罪灭了屈黄两族,叔父镇国摄政!”
   
  “再之后呢?”
   
  “叔父效伊尹之法,废黜放逐老楚王,拥立一个童子楚王!”
   
  “再再之后呢?”
   
  “昭氏代芈氏!若田齐代姜齐,立他一个新楚国!”
   
  “好!”老昭雎第一次赞赏了侄子,“你能看得久远,这件大事便交给你去做。”说罢走进里间,一阵轻微地响动,便抱着一个铜匣走了出来放到书案上,“打开。”子兰一端详,便是眼中放光,熟练地打开铜匣,不禁惊叹一声:“兵符!”昭雎冷冷一笑:“这是我秘藏之兵符。你用它即刻调一万精兵,驱散乱民,围住王宫,不许任何人进出。记住,给府邸留一千铁甲武士,防备那股势力得寸进尺。”
   
  “明白!”子兰答应一声,便大步出了书房。
   
  郢都之内除了王室禁军八千人,便是城防驻军六千人。作为一国都城,城内驻军只能维持在一定数量,不可能多多益善,最重要的防卫力量历来都驻扎在城外要塞隘口。这是天下通例。其中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实战需要——大军驻扎城外要塞,使敌方根本不能接近都城,这才是真正的防守。大军兵临城下,城内孤军困守,那只是极为特殊的驻兵要塞或偶然的战场情势,作为大国都城布防,历来都不会将大军龟缩在城池之内。
   
  惟其如此,子兰要调足一万人马,便只能出城。都城内的王室禁军是只听楚王号令的,就是那六千城防驻军,也是要有特殊兵符才能接受上柱国之外的调遣的。楚国大族分治的历来传统:都城属王族领地,禁军与守军将领均由王族担当,连兵士都是只从王族领地征发。楚怀王虽然颟顸,但对都城内兵马却也是掌控极严,特殊兵符连靳尚也没有见过。昭雎的兵符是十多年前子兰做上将军统帅六国联军时,昭雎以令尹调运粮草的权力得到的;六国联军战败,楚国上下惶惶不安,这只兵符竟是鬼使神差地被人忘记了。
   
  楚制:调粮兵符须与调兵兵符同时勘合,大军才能离营。但是,城外大军主将却正好是昭阳,也是昭氏的后进英杰,论辈分还是子兰的宗亲侄子。当此非常之时,这只兵符便是王权,况且昭雎又是主政令尹,调一万兵马入城当是顺理成章。
   
  为防不测,子兰带了十名精锐骑士,一色快马长剑,出得北门便向山谷要塞飞驰而去。这要塞军营距离郢都六十里之遥,翻过两道山梁便能望见军营旌旗,放开快马小半个时辰便到。刚刚翻过第一道山梁,下坡进入谷地时,突然却闻轰隆一声,前边六骑竟是骤然消失!子兰战马突兀人立而起,嘶鸣后退,竟与后面连环飞驰的四骑结结实实撞在了一起,子兰顿时跌到马下,鼻子竟唰地喷出一股鲜血!饶是如此,子兰也顾不得疼痛,立即拔剑大呼:“有埋伏!你等断后,我去军营!”便又飞身上马要绕过陷坑冲上山梁。
   
  恰恰便在此时,一道白影快如闪电般飞来,一个大回旋,便见子兰头颅飞去,一股血柱冲天腾起,竟是连一声惨叫也没来得及喊出。白影堪堪掠过,一阵箭雨便立即倾泻到谷地,片刻之间,陷坑六骑与地上四骑便是声息皆无。
   
  “兵符!给你了”丛林中一个清亮的女声。
   
  “好!回郢都!”一个浑厚的男声在丛林回荡。
   
  马蹄如雨,骤然从山林席卷而去,山谷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日色过午,楚怀王终于呻吟着喊着郑袖的名字醒来了。
   
  侍女头目连忙跪坐在地将他拥在怀里,一边抚摩一边呢喃抚慰:“大王别怕了,王后睏觉了,一忽儿就来,就来,乖乖别怕,先喝一口白玉汁儿了,王后有,我也有呢,侬尝尝味道好么?哎哟,乖乖咬疼了……”自从郑袖生了王子,楚怀王便有了这个奇特的癖好,每次睡醒来都要郑袖给他喂奶,说那是上天白玉汁儿最好喝了。郑袖几日不在,极少开怀的侍女们又没有这上天白玉汁儿,便只好任他将胸脯咬得出血。懵懂之时,不想这塞进嘴里包住脸膛的竟是肥嘟嘟一对可人物事,恍惚之间,老国王竟以为抱住的当真是郑袖,便哼叫着一头扎进那雪白丰腴的怀中,狠狠咂得小半个时辰,才睁开眼睛抹着嘴坐了起来:“你,便是王后了!”手却只是指点着那对肥白的大xx子。
   
  “谢过大王隆恩——!”侍女头目惊喜万状地猛然将老国王包在了胸前。
   
  楚怀王雄心大做,便是一番胡乱折腾,片刻之后满头大汗气喘咻咻,才觉得郁闷稍减,竟是呵呵笑了:“这对儿尤物不输郑袖,上天有眼了。”
   
  “侬晓得无?人家跟王后原本就是姊妹了。”
   
  楚怀王哈哈大笑:“好好好,姊妹便姊妹啦!”
   
  正在楚怀王高兴的时刻,一个老内侍匆匆碎步跑来:“禀报我王:出事了。宫门涌满了市井庶人,已经跪了三个时辰,要我王出宫受书了。”
   
  楚怀王顿时愣怔了,片刻之间却又恍然笑了:“我说呢,哄哄嗡嗡甚个声响?原是市井坐宫,要减税么?去,找令尹啦,本王管这等琐碎?”
   
  “宫门司马早报令尹了,令尹派出子兰将军,可子兰将军没有音信了!”
   
  楚怀王眼珠打转,不禁一声高喊:“靳尚!”却又骤然打住,长叹一声,“乱也!走,本王出去看看啦。”刚要迈步,却回头高声下令,“来人,带新王后去寝宫养息啦。”又对衣衫零乱的侍女头目笑了笑,这才跟着老内侍走了出去。
   
  一到宫门廊柱下,楚怀王便惊愕得站住了。生平之中,他只见过屈氏部族的族老们当年为屈原请命,人数也就是几百个,已经使他手足无措了,何曾见识过这人山人海?片刻之间,楚怀王便觉得头轰的一声便懵懂了,脸色发青,两眼笔直,不禁便哆嗦起来。老内侍连忙靠前扶住低声道:“老朽之意:不管市井庶民如何请命,我王尽管答应住,管保无事了。”楚怀王顿时清醒,甩开老内侍笑道:“本王早就如此想了,用得你说?下去!”便抖擞精神走到廊下矜持地一声高喝:“宫门将军何在?”
   
  “宫门将军朱英在!”
   
  “请庶民三老上前,本王召见了。”
   
  “嗨!”朱英转身走下高高石阶,来到跪地请命的一片老人前高声宣谕:“请命人等听了:楚王有诏,着三老上阶晋见。尔等推举三人,随我见王。”
   
  片刻之间,便有三个须发雪白的老人颤巍巍地跟着朱英走上了高高的三十六级台阶,场中民众翘首以待,竟是鸦雀无声。大约顿饭时光,三个老人颤巍巍下了台阶,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便喊了起来:“楚王英明!答应即刻下诏,召屈原大夫还都秉政!”
   
  “楚王万岁!”“屈原大夫万岁!”车马场顿时一片欢呼。
   
  “昭雎老狐!如何处置?”有人高声呼喊起来。
   
  “且慢了。”一个老人笑了,“楚王说了,即刻下诏,罢黜昭雎令尹之职。”
   
  “彩——!”“楚王英明!”“楚国万岁!”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便掠过了广场。
   
  突然,却听场外一阵骤雨般马蹄声,便有一骑飞到王宫阶下一声高喊:“彝陵军报!秦军攻楚——!”一个身影便飞也似飘上了三十六级王阶。万千人众顿时僵住,不迟不早,秦国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攻来,谁来统兵对阵?大楚国还能保得住么?
   
   
  经过一冬紧张运筹,冰消雪化的三月,秦国的水军终于成型了。
   
  河内战事一结束,白起给魏冄留下一万铁骑,便马不停蹄地班师蓝田,自己又星夜赶回了咸阳。晋见宣太后之后,白起便匆匆与荆梅成婚了。这是宣太后的命令:白起不成婚,哪儿也不许去。白起与荆梅原本都没有立即成婚的意思,可宣太后却说得明白:“大将三十无家室,君之罪也。白起若无荆梅这个念想,我能让他等到今日了?一个才士孤女,一个国家干城,却都是孤身漂泊,教我如何做这一国太后了?明日便成婚!我看这也是荆老义士生前遗愿,我便做主了。”白起对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妹原是一片深情,但毕竟从来没有挑明过婚事,老师死得突然,也没有明白说过此事该当如何,所以就存了个与荆梅相处慢慢再说的心思。荆梅虽是深爱白起,却也因他戎马倥偬,总是没有相处一吐心思的时机,便也暗暗打定了主意,要改扮男装入军照拂白起,相机再说。如今让宣太后快人快语说了个透亮,俩人便红着脸不说话,也算是默许了。于是,宣太后立即亲自操持,只在半日之间便将白起的大良造府收拾得焕然一新。当晚,宣太后带着陪嫁的十名侍女十名官仆,用一辆结满红绫的篷车将荆梅从王宫送到了大良造府,沿途观者如潮,竟是热闹非凡。到得府邸,秦昭王亲自司礼主婚,全部在咸阳的秦国大臣几乎都来庆贺,可谓天下独一无二的成婚盛典。
   
  白起素来对不合自己身份的擢升与赐予都觉得忐忑不安,若是职爵之事,他一定会断然辞谢。可这是婚典,按照古老的习俗,国君太后出席功勋大臣的相关庆典也是常情,虽说自己只想悄悄办理,却实在不好推脱。若是魏冄在咸阳,一定能体谅自己苦衷,替自己挡得一阵,可偏偏魏冄在河内忙碌,便也只好顺势而下了。荆梅自然知道白起禀性心思,却只是不断给他眼色:“忍忍,便过去了。”
   
  一则是战事在心,二则是实在不堪连绵不断的饮宴盛典,大婚此日,白起便一马飞出咸阳,直奔蓝田大营去了。及至日上三竿,宣太后亲乘华车来迎新婚夫妇入宫大宴时,竟只有朴实娴静的荆梅一个人了。荆梅只施得一礼,还没有说话,宣太后便又气又笑道:“这个白起不象话!扔下一个新娘便走了,是么?虽说也是国事,可我这个娘家人却如何过得去了?荆梅,你莫上心,我这便派人将他给追回来,任你处罚,晓得无?”叮当一串体己话,荆梅竟是噗地笑了:“太后莫生气,他就那根犟牛筋,但有仗打,便甚事也不顾。”宣太后便呵呵笑道:“有这想头便好。你也别生气,左右你一个人我一个人,索性跟我进宫住几日去了。”荆梅笑道:“白起是个粗土人,府中乱得一团糟,容我收拾得两日再去拜谢太后如何?”宣太后笑了:“新娘子知道当家了,好事也!那有个不行的理论?哎,进宫可不是拜谢我,是你我一起热闹些个,记住了?除非白起回来,你想来便来了。”说罢又叫过侍女仆人的头目叮嘱一番,这才上车走了。
   
  白起进得蓝田大营,便立即开始筹划攻楚大战。按照预先谋划,白起第一件事便是派出飞骑特使直下江州,限期在一月之内将打造好的战船接收下水,并征发三千名水手等候成军。第二件事,便是派出蒙骜暂为水军大将,立即奔赴南郑,征发两万汉水子弟练成水军。两件事部署妥当,白起便让中军司马将搜集来得楚国山水图与郡县城相关典籍全部搬到后帐,便埋头开始揣摩伐楚细节。
   
  大约从西周时起,中原便称楚国与江南小邦国为“南国”。《诗·小雅·四月》便有“滔滔江汉,南国之纪”的咏唱。后来这南国诸侯们便渐渐地被楚国一一蚕食了,及至吴越被灭,淮水之南便是楚国天下了。广袤华夏,除了西南巴蜀被秦国占领,整个江南、东南、岭南的苍茫万里,便都是楚国疆域。虽说楚国对岭南的实际控制很松散,但是各个岭南部族都以楚国为宗主,却是任谁都承认的事实。也就是说,整个北部华夏战国的所有土地加起来,也比一个楚国大不了多少!于是,对大河之北的中原各战国来说,攻取楚地便成了梦寐以求的远图。自春秋以来,中原诸侯以晋、秦、齐为首,不知多少次的与楚国开战,可是都从来没有打到过云梦泽与长江北岸,激烈的大战从来都只发生在淮水南北区域。到了战国中期,反倒是楚国向北扩张到了淮水以北,直接与魏国在颖水接壤。若从颖水的陈县(楚国北部要塞,也是楚国末期最后一个都城)直达岭南,那可当真是荒莽万里河山。从几百年的战事看,大多数时期,中原战国的军力还都是强大于楚国的,可为何偏是夺不来楚国土地,反而却是楚国步步北上呢?
   
  攻楚之前,白起想得最多的,便是这个难题。
   
  自从与老师临终谈兵,读了老师赠送的兵书,白起打仗的思路便大大开阔起来。白起出身行伍,在战场造诣上很早就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举凡步骑战法、军营调度、辎重运筹、行兵布阵、安营扎寨、长途奔袭等等等,他都能从一个士兵所能够解决的细节上变换创造出种种独特战法。甲胄兵器的重量,军营帐篷的大小,军食制作的种类,他都能找出最利于作战且又最方便军士行动的最好配制。正因为如此,白起在千夫长的位置上就已经屡次能对大军作战提出精到见解了。尤其是河外之战大破六国联军、河内之战夺魏六十余城,这两场以他为统帅的大战之后,白起骤然成熟了。再读兵法经典,他对往昔战事便有了深彻回顾。根本之点便在于,他真正悟到了战之胜负根本却在疆场之外的道理,也明白了诸如孙武吴起司马穰苴那样的兵家圣者为何要用大量篇幅去论说战场之外的国政、民生乃至人心向背等等的奥秘。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白起开始谋划对楚大战。为了思虑更为扎实,他专门与魏冄做了一番探究。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