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鏖兵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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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尾秋头的七月末,河外的广袤原野上开始昼夜过兵了。
   
  骑兵、战车、重甲步兵成方成阵的从刚刚收获过的田野隆隆推进,满载辎重粮草的牛车则从所有的官修大道与田间小道吱吱呀呀的碾了过来,不计其数的斥候游骑却是流星般的穿梭在原野色块之间。烟尘弥漫,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号角呼应,方圆四五百里的地面上日夜滚动着隆隆沉雷,日夜飘散着呛人的土腥味儿。旬日之间,三川原野上便扎起了连绵不断的各色军营。这军营堪称史无前例的辽阔,从最西面的渑池要塞到最东面的虎牢关,从最北面的大河到最南面的汝水,东西三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举凡隘口要塞山水形胜等兵家必争之地,都驻扎了大片军营。
   
  一出函谷关,但见遍野旌旗营帐层层叠叠,寻常军马便是插翅也难飞过。
   
  说起来也是难以置信,山东六国这次竟是罕见的齐整利落。从齐国联络开始到大军云集,竟然也就是一个夏天。更有不同的是,此次出兵,各国非但都是精兵,且数量比第一次多了许多:齐国主力,铁骑十万,步卒二十万,共三十万大军,连带辎重牛车的老兵民伕,少说也在五十万左右;楚国十万,战车两百辆两万余人,骑兵两万,步兵六万,连带辎重牛马车人,当在十五六万;魏赵韩三国各八万精兵,都是步骑各半,连带辎重运输,便在四十万人左右。只有燕国例外,出了两万步兵,还是自带军粮,没有辎重牛车。如此一来,这六国军兵的总数竟是一百多万,仅仅作战兵力便是六十六万。
   
  其所以各国都有辎重车队,是基于第一次联兵攻秦的教训,魏国拒绝了事先支付粮草而在战后偿还这种办法,非但不从敖仓出粮,而且也拒绝了齐国提出的各国出金从敖仓买粮的办法。魏襄王直对孟尝君皱眉头:“那次战败,敖仓被毁,盟邦谁个还我粮来?先付不行!买粮也不行!一有粮荒,那些金饼能吃能喝了?有粮草便打仗,没粮草啊,本王看就趁早别打这个算盘。”如此一来,这各国的牛车民伕便都是十来万,声势当真惊人。
   
  自带粮草还如此利落,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各国都不约而同的觉得这次攻秦的时机绝佳。且不说秦国主少国疑、外臣外戚当道、甘茂出走、老臣凋零这些朝局动荡,便以打仗而言,秦国只有二十万新军,战法神出鬼没的名将司马错被迫出走,那个鬼魅般折腾六国的张仪也被迫隐退了,没有名将名相,秦国二十万兵力算个甚来?如此时机,当真是千载难逢!纵然不能灭秦而瓜分之,只要将这个虎狼之国驱赶回西陲河谷草原,便是只分了关中沃野、千里河西与商於两郡,谁不认为是天下最大的利市?
   
  如此一来,这次出兵攻秦便分外的顺当,竟是争相向最靠近函谷关的要塞驻扎,争做前敌大军,倒是教联军主将田轸大费了一番心思。按照田轸会同孟尝君、春申君的谋划,此次六国大军仍然以大伓山虎牢关为大本营四面集结,虽然距函谷关三百余里,但却有利于大军展开推进。但是与各国主将一通气,竟是没有一家赞同,都说阵势过分靠后,不是决战气势。尤其是魏国大将新垣衍与韩国大将申差最为激烈,坚执主张直接推进到函谷关外扎营,“灭秦志气,扬我军威!”赵国大将司马尚也赳赳高声:“秦国兵微将寡,此时不进,更待何时?汝等畏缩,我赵军便进驻渑池!”
   
  一片激昂慷慨,孟尝君与春申君也是无奈,便由着本来就无甚主见的田轸与魏赵韩三国大将在吵吵嚷嚷中重新分派了驻扎序列:赵国八万大军任前军,驻扎渑池,距函谷关仅有三十余里;魏韩两国十六万大军任后军接应,驻扎洛阳郊野的伊阙山口,距前军百里之遥;齐军楚军燕军共四十二万,任中军主力,驻扎在宜阳城外的洛水北岸原野,距前军三十余里,距后军不到五十里。
   
  这一番分派,从大军态势看,无疑对函谷关形成了三面包围:赵军正面对敌,齐楚主力展开于东南,恰好严严实实地兜住了秦军从崤山东出的通道,魏韩后军便在正西,实际上便是第二波猛攻与包抄秦军的主力。因为伊阙通往函谷关几乎便是一马平川,魏韩两军熟悉地形,又有主力铁骑参战,放马一个冲锋便可直抵渑池战场。而齐楚两军的宜阳驻地却是一片山原,骑兵驰骋便减了速度,却是似近实远。这也是魏韩两军甘做后军的实际原因。
   
  作为灭秦主力,齐楚两军本是中军。所谓中军,便是正面作战的中坚力量,驻扎位置亦当在中间位置,便于策应。然则这一次却是非同寻常,齐楚燕三军共四十二万中军主力,却驻扎在了最拖后的宜阳。原来孟尝君与春申君却是另一种想法:与秦军开战,不能轻敌冒进,须得稳扎稳打,以强大稳固的防守先行耗掉其锐气,而后一鼓围歼!两军会合后,孟尝君便说了自己的忧虑:“春申君啊,联军打仗,最怕各军裹足不前。第一次攻秦,若都像燕国子之那般勇迈,何至于一败涂地?这次,我便学学张仪,来个自领前军。”春申君却是哈哈大笑:“噢呀田兄,那田轸纵是听你话,我也不能让你这坐镇丞相喊杀冲锋了。说不得,还是我黄歇自请前军了。”孟尝君笑道:“你那几百辆老战车,当得秦军铁骑一个回合?”春申君却是一脸肃然:“我要学屈原兄,这次来个壮士断腕!”慷慨一句却又喟然一叹,“左右啊,这上将军也就一回了,不能让这些将军笑话了我等!”
   
  谁知一会诸将,竟是人人激昂争做前军,大出意料之外,孟尝君便与春申君便大为放心,自然不再坚执要齐楚两军做前军,可是也只能迁就了各军大将的猛攻主张,无何奈何地赞同了他们前出渑池、伊阙,将稳定全局的重担便揽在了齐楚两军身上。
   
  次序派定,各军便迅速开进了驻地。各国军营内杀气腾腾,但有操练,便有“诛灭暴秦!复仇夺地!”的激昂呼声响彻原野。兵有斗志,将有战心,六国联军第一次出现了上下同欲纷纷请战的场面。尤其是赵魏韩二十多员战将,旬日之内,竟是五次到中军大帐请战,要立即猛攻函谷关,灭此朝食!
   
  这连绵不断的大军营盘,山呼海啸般的气势,且不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阵仗的洛阳国人目瞪口呆,便是对大军征战司空见惯的魏国人与韩国人也惊讶乍舌了。正在秋收刚刚结束之际,居住郊野的农人们便成群结队的聚集在山塬墚峁上,观看大军操练,竞日啧啧惊叹。大梁、新郑、洛阳三大都城的们商贾们更是振奋不已,立即出动牛车驮队,将兵士需要的各种物事运到军营外低价热卖,一则赚了利市,二则落了个甩卖劳军的美名。联军士气正高,将领们对商贾的劳军义卖便是大喜过望,对军营管束自然就是网开一面,特许军兵出营买卖。将官兵士们最是高兴,非但低价买回了凯旋班师之日想送给心爱女人的丝巾玉佩,也高价卖出了平时难以出手的抢掠来的细软之物,商贾们笑意盈盈,将士们呼喝连声,竟是人人不亦乐乎。充斥原野军营的是激昂杀声,与这买卖大市的欢声笑语,竟是融会成了一道奇特的军营景观。
   
  人们都说,这是一场旷古大战,暴秦这一回是注定要灭亡了。
   
  三皇五帝以来,谁个见过如此用兵声势?夏商周三代大军交战,寻常老百姓想看热闹也难找见地方。因了双方军队加起来,最多也没有超过二十余万的,但凡一个要塞隘口或都城郊野,便是双方的战场了。周武王灭商的牧野大战,是三代规模最大的兵争,周军兵车三百辆、虎贲三千人、步兵四万五千人,殷纣大军也只有十七万人,双方兵力合起来,也才二十万出头。进入春秋争霸战,最大的城濮之战,晋国三军总共也才一千多辆兵车五六万人之多,楚军也不过两千多辆兵车十万人左右。进入战国之世,最大的用兵便是苏秦初次合纵后的联兵攻秦,那时是四十余万大军,已经到了人们闻所未闻的地步。而今,这一望无际的几百里军营,竟是比上一次气势更大。
   
  人们惶恐兴奋地奔走相告:“六国大军至少百万,灭秦板上钉钉!”这种口风随着农人们的啧啧惊叹,随着奔走天下的商旅们的口舌流淌,随着快马斥候的流星快报,便渗透了宫殿都市与乡野山村,一时竟是天下震动。
   
   
  消息传到咸阳,这座关西大都第一次躁动恐慌起来了。
   
  躁动是从尚商坊弥漫开来的。在六国商贾中,中原百万大军压向函谷关所引起的震动,与老秦人的震动不可同日而语。消息一传开,山东商贾们几乎众口一词的说:“这下秦国真要完了!”聚集在各老白氏渭风古寓里的巨商大贾们立即彻夜会商,秦国将如何对待山东商人?我等是走是留?说来说去,莫衷一是,楚国大商猗顿家族的总掌事猗茅拍案激昂道:“秦国灭亡,便在眼前!秦人久处西陲,杀戮掠夺成性,犹比戎狄过之!自知灭国在即,秦人必将要大掠我六国商贾,以做远遁大漠之准备。猗茅料定:旬日之内,秦军便会突然封锁国界,并将我等财货强行抄没!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走!立即便走!便是这句话,信不信由得尔等!我这便回去收拾,天亮便离开咸阳!”说完拔脚便走,众人竟是一片愣怔。
   
  愣怔片刻,巨商大贾们竟是“哄嗡!”一声猛醒过来!对呀,危邦不可居,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要真让猗茅说准了,几代辛苦积累的财富甚至身家性命,岂不都要付之东流?思念之下,便是脚步匆匆离去。顷刻之间,便闻长街车声辚辚,关闭店铺、盘点货物、雇佣车辆,整个尚商坊立即紧张起来。一夜之间,咸阳的车马价钱猛涨了十几倍!许多居住在国人区的老秦人,也被山东商贾们夤夜请来做力伕,一个时辰便付一金,老秦人第一次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些山东商人们疯了么?好好的钱不赚,跑个甚来?更有一奇,山东商贾们紧急出手豪宅、店铺、酒肆等一应搬不走的物事,一夜之间,一座六进府邸竟跌到了十金的谷底价!饶是如此,秦国商人也不敢买,工匠市井之民更是不敢买。如此一来,急得山东商贾们越发认定秦国就要动手了,这些老秦人如何敢与官府争夺?心头滴血也没有办法,只好纷纷求人看管,心中却只存了个全当被劫了的念头。一时间人声鼎沸灯火煌煌,车马如流,竟塞满了通往咸阳四门的长街大道,最是繁华富庶的半个咸阳顿时大乱了起来。
   
  尚商坊是咸阳的财富中枢,这一番天地翻覆的大折腾,立即惊动了新任泾阳君兼领咸阳令嬴显,夤夜飞马来到丞相府紧急禀报。魏冄一听大急,便要立即封闭咸阳四门。嬴显却是沉吟道:“兹事体大,还是禀报太后定夺为好。”魏冄恍然醒悟:“言之有理,立即进宫。”二话不说,立即出门上马,两骑便向王宫飞驰而来。
   
  东偏殿大书房里,宣太后正在与秦昭王论说六国大军陈兵函谷关的险情,要年轻的国王儿子拿个主意出来。这便是宣太后,虽然秉持国政,却是每逢大事都要这个最终将亲政的儿子先说话,仿佛她自己并没有主见一般。秦昭王寡言多思,却只一个字:“打!”“打容易。”宣太后皱起了眉头,“如何打法?谁个为将?谁个辎重?发兵多少?成算几何?想过么?”秦昭王摇摇头:“个算谋划,要与大臣将军商议再定。我只知老秦人一句老话: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宣太后笑了:“有个与大臣共商的计较,有老秦人骨气,这便是正主意了。”
   
  猛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几乎同时传来一声内侍长宣:“丞相泾阳君紧急晋见!”
   
  宣太后霍然站起:“快请他们进来。”
   
  及至二人大步匆匆进来,泾阳君将事由一说,宣太后便问魏冄:“你是丞相,可有个主意?”魏冄一路思忖,已经有了主张,立即便是一拱手:“臣以为:山东商旅大举入秦,乃两代变法之大功,绝不能毁于一旦。为今之计,只有强留:立即飞檄封锁函谷关,出得咸阳的商旅车队全数追回,派兵看管;待大战结束后,国府可给一定赔偿,山东商贾自然安定。我只一句话:一定要留住外商!请君上太后定夺。”
   
  宣太后明亮的眼睛不断的闪烁着,倏忽盯住了秦昭王:“国君以为呢?”
   
  秦昭王摇摇头:“丞相做法,似有不妥。只是,骤然之间,我也没有成算。”
   
  宣太后眉头一挑:“此事刻不容缓,不容细细计议,我便拿主意了:立即大开四门,欢送山东商贾出秦。丞相府与咸阳令多派吏员征发咸阳牛车,进入尚商坊,无偿为商贾装载运货。咸阳国人做商贾劳役,一律不受金钱。商贾所留府邸,一律由官府看管,商贾但归,立即归还。其余事宜,循着这个章法便是。”
   
  “太后妇人之仁也!”魏冄大急,“只怕六国商人要卷起钱财溜之大吉了!”
   
  泾阳君却是慨然响应:“太后之言振聋发聩,嬴显以为可行!”
   
  “好!这是长远大计。”秦昭王也恍然醒悟。
   
  “一句话:留人要留心!”宣太后重重的补了一句。
   
  “也是一法。”魏冄素来果敢利落,“左右是要留人,走!立即分派做事!”大手一挥,便与泾阳君风一般去了。
   
  大约两三个时辰之间,咸阳竟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咸阳令的官印大告示张挂四门,有吏员在告示下反复宣讲:“大秦开商路,来去自便!国人得为外邦商贾多方便利,趁火打劫者、浑水摸鱼者,当即治罪!”与此同时,官府吏员带领的大队牛车进入尚商坊,山东商贾只要报个数目,便立即如数领到牛车,商贾若无人驾车,则官府派出仆役驾车,申明无论多远一律送到;如不放心秦人驾车,商贾便可自驾,官府奉送牛车。所有的商贾府邸、店铺、酒肆,都由官府吏员与商贾两厢清点登录,官府立即封闭并派兵看管,申明商贾但归立即归还!不到两个时辰,混乱鼎沸如临大劫难的尚商坊便井然有序了。
   
  世间事也忒是怪,如此一来,山东商贾们倒是踌躇难决了。秦国已经是天下最大最稳定的市场,秦人重农战,但对山东商贾却是秋毫无犯,诚实交易,言不二价,更无赊欠赖帐,官府购物更是利落,只要你货好,便不讲价钱,盐铁兵器等大宗买卖尤其如此。山东商贾们当初蜂拥入秦,图的便是这天下最大利市,如今要打仗,便要席卷而去,本来就是人人心疼,只怕秦国趁势劫掠,才忍痛割爱罢了。如今,秦国官府竟是不拦不挡,还提供方便,担保你留下的府邸店铺原物奉还!想想山东六国,也不是没有过商贾逃亡风潮,可有一国有这等做派?这等气量?思忖之下,竟有大半商贾立即便不走了。尤其是周、宋、薛、卫、中山等中小邦国的商贾们以及草原胡商,本国与秦国素无恩怨,本来就不想走,一看秦国官府作为,立马便卸车下货。更有心感秦人厚道者,竟是立即重新开张,纵无买卖,也给秦人一个面子了。六国商贾却是不同,本国要与秦国交战,那些由官府权臣出资的商家便坚信秦国必亡,自然还是走了。真正的六国私商,除了一些与本国官府过从甚密,对秦国素有成见,又对秦国强横暴政深怀怨怼的爱国义商,譬如楚国猗顿家族,自然是要走的了。除此之外,纯粹的商贾倒是十有八九都留了下来。
   
  一场商贾逃亡风潮,虽然在一夜之间神奇地平息了,但恐慌却并没有真正过去。毋宁说,秦国朝野的不安,恰恰是从这时才刚刚开始。
   
  各县县令飞马报来了民众的骚动:埋藏粮食,坚壁财货,已经成为风潮;河西高原靠近魏国赵国边界的民众,已经开始络绎不绝的逃向关中;山东六国来的垦荒新移民最是恐惧,早已惶惶不安的向深山老林逃兵祸了;关中的老秦人虽然没有大的骚动,却也是纷纷请战,各大家族的族长族老们不断到县府打问战事,与已往战事前的激昂请战相比,竟是忡忡忧心。最震动朝野的,是郿县与下邽赫赫有名的老秦骑士部族——孟西白三族已经举族成兵,连老翁女人孩童也在竞相准备各种各样的木棍铁器,准备血战六国!一片恐慌,一片骚动,一片惨烈,这在秦国是前所未有的,即或在秦献公时魏军进逼华山,老秦人也没有过如此震撼。
   
  魏冄接报,立即与宣太后商议,以秦昭王名义发布了《告秦国朝野诏书》,历数秦国战胜兵威与国府全力一战的强硬决心,末了诏告朝野:“本王与丞相将亲统大军迎战,必能一战大败六国乌合之众!国人尽可各安其业,无须私组兵卒,无得惶恐出逃,但有散播流言,乱我民心者,决以律法治罪!”这份诏书快马兼程送往各县,县令县吏立即全数出动,到山野村庄宣读诏书,安定人心。
   
  旬日之内,秦国民众大体安定了下来。知兵者却又立即纷纷上书举荐统兵大将,对诏书中提到的“本王与丞相将亲统大军迎战”,竟是不置可否。老秦人久经大战,几乎每个家族都有成百上千人曾经战死,对打仗再清楚不过,知道那是国君安定人心而已,一个不到二十岁刚刚即位两年且从来没打过仗的秦王,谁能指望他亲统大军?纵然亲统,也是壮壮声威,谁又能指望他果真战胜?假若这个秦王是秦献公或者秦孝公,那谁也不会担心,毕竟他们是骑士君王,是鲜血中滚爬出来的猛士啊。在崇尚耕战公战为本的秦国,民众有着浓厚的议兵传统,军队战力、将领才能、兵器长短、每次大战的经过,但凡稍有阅历者都能说叨一番。辄遇战事,民间知兵之士都会上书国君,或出谋划策,或慷慨请战。虽说这些上书未必件件有用,但却确定无疑的渗透着民心民气对这场战事的信心。目下竟是纷纷举将,便是民众窥透了其中要害——秦国目下没有大将担纲!在大战连绵的战国之世,名将便是邦国长城,没有名将,朝野之心便立即悬到了半空,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惟其如此,朝野关注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选将。
   
  民众急,咸阳宫更急。调兵遣将这件根本大事,在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之日,便立即提上了议事日程。可说了几次,却都没有定见。《告秦国朝野诏书》发出后,宣太后立即召来丞相魏冄,来到秦昭王的东偏殿书房连夜会商,说了一时,连庶民举荐的隐士都算了进来,竟还是拿不定主意。
   
  沉默良久,魏冄慷慨请命:“我便亲自统兵,白起为副将,丞相府交樗里疾处置,似为万全之策!”说起来,魏冄堪称文武兼通,且秉性雷厉风行,似无不可。然则丞相总摄国政,要将千头万绪的事体归总理顺并支持战场,也是同等要命的事,若他去统兵,年迈的樗里疾能担得起这昼夜操劳么?如此一想,秦昭王便没有说话。
   
  宣太后淡淡笑道:“你久在文职,没有统兵阅历,也还真不是上佳人选。”
   
  “有白起统兵作战,我只全权谋划,当有胜算!”魏冄倒是颇为自信。
   
  “国君说呢?”宣太后依旧是淡淡的笑着。
   
  秦昭王一直在转悠思忖,此刻抬头道:“看来也只有如此了。否则,便是樗里疾与白起搭帮,樗里疾打过仗,再有白起冲锋陷阵,当无不妥。”
   
  魏冄立即摇头:“不行不行,今非昔比,樗里疾二十年前打过几仗,如今只怕对军营都生疏了,再说骑马都艰难,还打仗?”
   
  “这倒不须担心,当年孙膑打仗,还不拄着木拐坐着轮椅?”宣太后笑着,“可打完这一仗呢?秦国老是没有大将之才,也还真是个事了。”
   
  “太后究竟何意?直说便了。”魏冄听出了宣太后有弦外之音。
   
  “我看,就白起!”宣太后倏忽一脸肃然,“自先王暴逝,白起的作为、本领、军中声望,谁都明白。我看是个大大的将才!无非是年轻了一些,不到三十岁。可孝公即位多大?二十四岁!商君入秦多大?二十六岁!苏秦张仪出山多大?也是二十六七岁!秦国要后浪推前浪,便要靠这些英年大才。无论是你魏冄,还是樗里疾,都可为将,也可能战而胜之。可是啊,秦国就还是有相无将,瘸腿!若让白起独当大任,一旦大胜,便有了一个最年轻的大将,秦国也就浑全了!不是么?”
   
  话音落点,魏冄便“啪!”的拍案:“太后说得好!我就看好白起,只怕太后信他不过,才想做张虎皮。有太后这番话,魏冄给白起坐镇催粮了!”
   
  “母后自是好意。”年轻的秦昭王却皱起了眉头,“然则,万一白起……”竟硬生生将“落败”两个字吞了回去。
   
  宣太后眉毛一挑:“战场就是个血海夺路!能没个风险?当年商君收复河西,捷报未传,孝公连举国西迁都准备好了。六国百万大军,秦国最多二十多万,谁敢说谁带兵就一定能敲起得胜鼓了?”
   
  “那好,就白起了。”秦昭王叹息一声,“愿他当真是颗将星了。”
   
  正在这时,老内侍疾步匆匆走进,竟是上气不接下气道:“禀报我,我王,太,太后,左更,白起,殿外,候,候见……”
   
  “都办事老手了,几步路慌个甚来?”魏冄大是不悦。
   
  老内侍缓过神来急促道:“非是在下慌乱,左更白起昏倒在宫门了!”
   
  “鸟!不早说!”魏冄怒吼一声早已经拔步冲出,片刻之间,便将一个风尘脏污的甲胄将军揹了进来。宣太后连忙上来招呼着放到了秦昭王的坐榻上,一看白起面色苍白瘦削,嘴唇青紫,素来干净黝黑的脸膛竟是胡须杂乱虬结,衬甲布衣上似乎还有斑斑血迹,宣太后不禁便是心中一惊!此时,太医已经被秦昭王传来,上前查看片刻便道:“将军疲惫过甚,谅无大碍。老夫一针,再饮得三两盏凉茶便好。”说罢利落出针,一支闪亮的银针便捻进了白起手腕尽头的神门穴,随着银针捻动,眼看着白起的眼睛便睁开了一条缝隙。
   
  “快,凉茶。”宣太后竟亲自接过侍女捧来的陶壶,右手极是利落的单手托起白起肩膀,左手陶壶已经到了白起皲裂的嘴唇边。只听“吱噜——”一声长响,一大陶壶凉茶竟长鲸汲水般空了。宣太后刚说一声“再来大壶!”白起已经翻身坐起,侍女茶水正到,白起接过大陶壶又是顷刻饮干,片刻之间,精神竟是大为抖擞。
   
  “白起唐突,参见我王!参见太后!参见丞相!”一如既往,白起依然虎虎生气。
   
  宣太后舒心的笑了:“白起啊,没事便好。别急,先坐下,慢慢说了。”转身又吩咐侍女,“叫厨下立即做一大盆炖肥羊来,鲜辣些了。”回身便是一声唏嘘,“白起啊,急难处总是有你,倒是教我想起了燕山……”大袖一抬,竟是遮住了满眼泪光。
   
  倏忽之间,白起大是感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大军压境,探敌定策乃为将本分,不敢劳太后挂怀。”
   
  “如何?你去踏勘敌情了?”魏冄大是惊喜。
   
  “正是。”白起匆促一拱手,“启禀我王太后:六国大军尚未到达河外,白起便率十名铁鹰剑士出了函谷关,我等在洛阳伊阙山谷、在渑池苇草滩、在崤山东南、在宜阳铁山各自埋伏踏勘三五日,已经将六国联军实情要害查清。昨夜我等由崤山潜回,兼程回报,请我王、太后尽快定策破敌。”
   
  魏冄急迫道:“先说说,六国联军是否真的百万大军?”
   
  “白起逐一清点军营三遍,军兵六十五六万。连同辎重民伕,大体百万之众。”
   
  魏冄不禁哈哈大笑:“有底了有底了,我出三十万,一对二,还是胜算了!”
   
  此时侍女用木盘捧来一个硕大的陶盆,热气蒸腾,香气四溢。宣太后笑道:“先别说了,让白起先咥饱了。”此时秦昭王已经站起,竟亲自从侍女手中接过陶盆,端到白起案头笑道:“先咥饱,再说事。”慌得正在说话的白起连忙站起,面色涨红的深深一躬,却是找不出合适的一句辞儿来说。宣太后不禁笑道:“人有真心,上苍有眼。不会应酬日后咱就不应酬,憋个甚来?”一句话,君臣四人竟是一齐大笑。白起顿时坦然起来,肥羊炖吃喝得呼噜山响满头大汗,速度快得惊人,片刻之间大陶盆便一干二净!
   
  秦昭王不禁惊讶的“噫!”了一声。在燕国战乱的几年里,他与母亲落荒燕山,与鸟兽争食,自认生猛吃喝无人可比,一只烧烤得滚烫的山鸡,常人只咬得一只鸡腿,他便已经撕掳得寸骨皆无。今日一见白起这吞噬气势,他竟是自愧弗如,不禁笑道:“白起啊,你这咥法,是练出来的了?”白起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汗巾满脸一抹,也不禁笑了:“咥饭打仗,白起两长,练不练都一样。当年孟贲乌获不服,与我比咥烤羊,说好每人一只羊腿,七八成熟带血便咥。羊腿一上手,他俩满嘴便啃,我却用短剑将滚烫带血的羊腿,喀喀剁为五六截,而后开咥。此时他俩已经啃了一半,我却片刻间赶上,最后我连羊腿骨都咬碎咥了,他俩肉还没啃完。可是啊,他俩比我咥得多多了,一人一只羊,还哇哇乱喊没够。”
   
  “轰——”的一声,竟是举座大笑。
   
  秦昭王笑得最响,喘着气道:“这,这,这故事有趣!哪天我与你比比,咥烤山鸡!”
   
  白起认真比划着:“山鸡?这么大点儿,有甚个咥头?”
   
  几人又是一阵大笑,秦昭王边笑边点头:“看来啊,不是一个等级了,没个比!”
   
  宣太后笑道:“白起啊,国君与丞相都赞同你来做大将迎战,我也是这般想,你意如何啊?”
   
  白起一阵愣怔,慨然拱手:“末将以为:丞相统军,白起力战,朝野可心安。”
   
  魏冄大手一挥道:“我给你坐镇粮草辎重!你只放手开打便了!客套个甚来?”
   
  “至于朝野情势,你却不用担心。”宣太后极是利落,“我看,朝中军中都没事,惟独山乡庶民对你知之甚少,有些担心罢了。你只管好好打仗,这种事有王宫与郡县官府。”
   
  秦昭王竟是肃然一躬:“将军受命于危难之际,便是秦国长城了,请受本王一拜。”
   
  白起大感惶恐,连忙站起还了一躬:“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我王信得白起,白起便当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言重了。”宣太后笑着,“揣着个必死的心去打仗,能有个好?只能是他们死,老秦人要好好的给我回来,谁个也不能少。记住了?”
   
  白起慷慨正色道:“太后教诲,原是正理!白起铭刻在心:只能教他们死!”
   
  “便是这个道理。”魏冄接道,“你有甚个请求?一并说了。”
   
  “为将者,唯求兵符而已。”白起倒是简洁非常。
   
  宣太后一如既往的挂着笑容道:“国君以为呢?”秦昭王慨然拍案:“大兵压境,邦国存亡,这场大战非同寻常!我看,但凡彰显大将权力威仪者,尽加白起。”魏冄欣然拍掌:“好!我也是这番想头,不谋而合。”白起却是分外冷静,向秦昭王一拱手道:“大将权力,臣坦然受之。至于彰显威仪,白起却以为不必了。”宣太后笑道:“这却为何?不是说大将威仪,震慑三军么?”白起拱手道:“将之威仪,有才则自立。我军将士历来朴实无华,仪仗礼节过盛,上下反多有不便。这是白起肺腑之言,尚请我王、太后明鉴。”魏冄却是哈哈大笑:“白起啊,你偏是没说一条:碍手碍脚,自己别扭!可是?”白起局促笑道:“原是我村气太重,确是有这个想头,不敢欺心。”宣太后却听得大是高兴,笑着赞叹道:“不受虚赏,论功任职,我早听说了白起这番秉性。大丈夫本色,要说村气,这村气好也!”魏冄一拍书案:“便是这般,不说了。明日白起回归蓝田大营,后日秦王亲临蓝田。”
   
  白起却是一拱手:“禀报丞相:我要连夜赶回蓝田大营。”
   
  秦昭王关切道:“如何这般紧急?总得沐浴歇息一夜了。”
   
  白起匆忙道:“我已让铁鹰剑士先期回营,约定诸将今夜等我会商敌情,不能耽延。”
   
  “如何?你没带护卫,自个几百里回来了?”魏冄分明是惊讶责备兼而有之了。
   
  宣太后一声叹息,竟是悚然动容:“来人,立即将我的燕山红牵来,给白起坐骑!”白起尚未说话,老内侍已经答应着匆匆去了。秦昭王立即大步走出书房,在廊下对当值将领高声下令:“立即派定一个百人骑士队在宫门外等候,护送左更去蓝田!”转身之间,便闻一声悠长的骏马嘶鸣,宣太后那匹火焰般的燕山红便到了宫前车马场。白起向宣太后三人深深一躬,便大步出了偏殿书房,飞身上马便风风火火出宫去了。
   
  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宣太后低声问道:“白起成婚了没有?”魏冄一怔道:“没有问过,太后想收女婿了?”宣太后一笑:“我是说呀,该当问问,有则罢了,没有么,事情自然是我的了。”魏冄便道:“还是太后周到,这件事我来办理。”宣太后啧啧笑道:“你忙你的大事,这种事我在行,不用你管了。”魏冄知道宣太后长于秘事,便道:“也好。我便告辞了。”说罢匆匆出宫。
   
  清晨,当太阳爬上东方山塬时,全副王室仪仗隆重的出了宫门,在那条宽阔的正阳街缓缓行进,直走了半个时辰。咸阳城万人空巷,从王宫宫门到城门外的白石桥,涌满了观望的百业人众,其中多有留下来没走的山东商人。万千人众默默凝望着青铜轺车上的年轻国王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威猛丞相,竟是没有一声欢呼。仪仗但过,两边人众便席卷跟随前行,仿佛依依相送,又仿佛忐忑不安,待王车仪仗到了十里之外的郊亭,原野上已经是人山人海了。秦昭王遥望茫茫人海,竟是泪眼朦胧了,突然,他从轺车伞盖下霍然站起,向四野民众拱手环礼一周,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国人父老们,大秦国战无不胜!”骤然之间,民众山呼海啸般的呐喊起来:“大秦国战无不胜——!”“秦国万岁!”“太后万岁!”“秦王万岁!”连绵不断的声浪掠过原野,竟绕着秦昭王车驾隆隆远去了。
   
  午后时分,辽阔的蓝田大营一片紧张忙碌:没有了晚操的号声鼓声喊杀声,覆盖山塬的军帐已经全部拔起,带甲战马已经装备齐整,喂饱刷光,马蹄已经全部用三层粗布包好,整齐排列在校军场;骑士们则在马下各自检查自己的长剑弓箭;除了面具与粮袋,重甲步兵的全副甲胄已经上身,正忙着相互查看,收拾好稍微能发出声响的松动部分;粗大的炊烟随风飘散,大锅炖肥羊的香气便弥漫了军营。
   
  秦昭王车驾到得营门,魏冄便笑了:“白起好利落,已经准备发兵了。”秦昭王从轺车上站起跳下车便道:“仪仗马队留在营门,我与丞相骑马进营便了。”魏冄欣然道:“如此正好,不扰军营。”便转身对王室长史吩咐道:“十名文吏随行,其余车驾护卫原地就餐等候!”
   
  此时长史已经向营门将军出示了王室金令箭,军营报事斥候已经飞马进营禀报,待王室仪仗车马并一千铁骑护军散开在营外树林中时,便见军营内战车隆隆,白起已经率领十员大将分乘十一辆巡营兵车出了营门。参见礼罢,白起便道:“启禀我王:巡营兵车一辆可载三人,请我王与随行臣工,一并登车入营。”秦昭王正色道:“好!入得军营,自是军法为上。”长史已经清楚,秦昭王话音落点,便已经分派十名文吏上了战车。白起便对随行大将们一摆手:“人各驾车,直入中军。”十员大将“嗨!”的一声答应,便各自飞身跳上了一辆兵车。待白起亲自驾驭的载着秦昭王与魏冄的兵车一启动,十辆战车便哗啷飞出,直向中军大营而来。
   
  秦昭王魏冄与长史文吏等刚进中军大帐,便见从各营飞马赶来的十三员大将几乎同时到达,在帐外与原先的十员大将会齐,在白起率领下铿锵进帐,“唰!”的一声整齐拱手轰然高声:“参见我王!参见丞相!”
   
  年轻的秦昭王极是练达,在中间长案前便是虚手一扶,随和笑道:“众位将军请入座。白起将军,你还是到帅案前来了。”白起答一声“遵命!”便跨步走到帅案之前,转身高声下令:“众将入座!”二十三员大将“嗨!”的一声,便唰的分做两列坐在两排将墩之上,竟是连铁甲叶片也不曾轻微响动。
   
  “各将报名!”这是白起特意增加的一道程序,为的是让秦昭王与丞相认识诸将。
   
  “蓝田将军芈戎!”左手第一个年轻将领霍然站起。
   
  “中军副将蒙骜!”
   
  “前军主将王龁!”
   
  “后军主将王陵!”
   
  “步军主将山甲!”
   
  “骑兵主将嬴豹!”
   
  “辎重将军胡伤!”
   
  “斥候总领樗里弧!”
   
  “弓弩营主将孟羽!”……
   
  二十三员大将连珠羽箭般报完,白起便又高声发令:“就座!听我王训示!”
   
  大将们唰的重新落座,竟似一个人般整齐利落。秦昭王手按着腰间那口大将们人人识得的镇秦剑,不禁便是神色肃然:“本王与丞相亲临蓝田大营,一则代太后激励全军将士,二则授左更白起统兵大将之权。此战,为大秦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一场大战,国命所系,存亡所在!诸将久经沙场,浴血百战,务必同心协力,在白起将军统率下大败六国,战而胜之!”
   
  举帐轰然齐声:“大败六国!战而胜之!”
   
  秦昭王一摆手:“长史宣诏。”
   
  长史捧起一卷竹简高声宣读:“秦王稷三年诏命:左更白起,临危受命,统军出战六国联军。兹授白起龙符虎符左半,得调国中所有驻军;另授白起鹰符左半,得调都城驻军与王宫禁军,并可在郡县临时征发!秦王稷三年秋月。”长史宣罢,竟是满帐肃然无声。龙虎符自不用说,那是所有统兵大将必须拥有的权力——调动所有要塞关隘的正规大军迎敌。可这黑鹰兵符却是从来不授给任何将领的秘密兵符,它只能由秦国国君一个人掌握,调遣的是都城与王宫禁军以及一切秘密力量!权倾朝野如商君者,也从来没有被授国黑鹰兵符啊。如今竟连黑鹰兵符都授给了白起,如何不令将领们惊讶?一时间连白起也感到意外,竟愣在那里忘记了礼节。
   
  魏冄拍案高声道:“王命如山!白起犹疑何来?”
   
  “臣,白起受命!”白起不再犹豫,对秦昭王肃然一躬。秦昭王便从两名执掌兵符的文吏手中接过两只铜匣,郑重地交给了白起。白起正要谢恩发令,秦昭王却又解下腰间那口镇秦剑双手捧起:“左更白起,本王特授你镇秦金剑,军前处置大将无须禀报。”白起这次却是毫不犹豫高声领命:“白起谨遵王命!”双手接过,交给中军司马架在帅案之上,中军大帐顿时一片肃然。
   
  “听丞相训示!”白起高声发令。
   
  魏冄霍然起身:“我只一句话:魏冄坐镇栎阳,征发督运粮草辎重,确保你等不少干肉,不少舂面大饼!若有一兵一卒挨饿,唯魏冄是问!”
   
  这番话虽则简单,却实在是大大的不容易。古往今来,为将者谁个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谁又不知战事一旦旷日持久,胜败十有八九便在粮草?而今丞相立下军令状,且坐镇故都栎阳,那里非但是丞相的老根,更是关中军粮的大仓,凡此种种一想,将领们便大是振奋,竟是齐齐高呼了一声:“丞相万岁!”
   
  魏冄哈哈笑道:“我万岁?将士们才是万岁,谁立功谁才万岁!”又伸手指点着两排将军,“魏冄没别的本事,记人记得准。你你你你你,一个个我全都记住了,班师之日,谁功劳最大,我便喊谁三声万岁!一言为定,记住了?”
   
  “记住了!”大将们拼命憋住笑意,整齐的喊了一声。
   
  魏冄转身对秦昭王道:“臣启我王:大军即将开拔,我等早走为好了。”秦昭王笑道:“正当如此。说好了,谁也不要送。”说罢对着白起肃然一躬,“凯旋班师之日,本王亲迎将军!”慌得白起连忙还礼,抬起头来,秦昭王却已经出帐了。
   
  白起凝望着帐口遥遥远去的身影,静了静神肃然下令:“各将回归本帐,迅速将我王诏令晓谕全军将士!一个时辰后,按商定部署分头开拔!”二十三员大将“嗨!”的一声,立即大步出帐。
   
  黎明时分,蓝田塬月黑风高。一队队人马悄无声息的开出了军营,急速散开在辽阔黑暗的原野,向不同的方向兼程疾进。身后的蓝田大营却还是军灯高挑,刁斗声声,仿佛依旧驻扎着千军万马。
   
   
  孟尝君听斥候禀报完毕,不禁愣怔了:“白起?白起是谁?”
   
  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孟尝君,左右是支滥竽了,管他是谁,打败便是了!”孟尝君却皱着眉头不停地转悠,猛然一拍手道:“想起来了!张仪曾经对我说起过秦军趣事:有个千夫长叫做白起,秦武王与大力士孟贲、乌获,都在他卒下当过小兵,还有……反正此人非同寻常,有许多故事。”春申君更是乐不可支:“噢呀呀,故事顶得千军万马了?一个千夫长竟做了秦军大将,我看这秦国气数啊,也没得几多了。”孟尝君道:“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秦国历来是兵争大国,崇尚耕战,一个人没有真本事,三军如何服他?秦国君臣如何放心他?那可是三十万大军,不是儿戏呢。”春申君笑道:“噢呀,认真打仗自然没错了。可要将这个千夫长说成大将之才,孟尝君可是走眼了。想想,七八年来,秦国可曾打过大仗?一个千夫长在袭击巴蜀啊,夺取宜阳啊这样的小仗中露出些许头角,如何便是大将之才了?我看啊,无非是辅助秦王夺位有功,才给了个左更爵位,实际职权才是个前将军了。这次嘛,没得旗杆从筷子里挑,便挑了这根粗筷子而已也!”孟尝君不禁被春申君说得笑了:“你说得也是道理,但愿这白起是个肉头,成就你我一番大志了。”
   
  俩人正说得高兴,中军司马匆匆来到:“禀报丞相:魏赵韩三将赶到中军大帐请战,不服上将军号令,上将军请丞相即刻前去。”孟尝君便是一惊,对春申君说声“一起去!”便匆匆出帐上马,向田轸的中军大帐飞来。
   
  原来,驻扎渑池的赵国大将司马尚最早得到秦军拜将的消息,立即马不停蹄的赶到魏营韩营,魏将新垣衍与韩将申差一听都大为兴奋,竟是异口同声叫出一声:“好!正当其时!”三人没有片刻犹疑,立即飞马宜阳,坚请联军主将田轸明日便向函谷关发动猛攻。田轸本是无甚主见,只因于孟尝君议定要慎重出战,便只是一句话回了过去:“三位将军少安毋躁!听俺说了:联军出战,须得六国大将会商决之,如何能说打便打?”谁知三将大是不服,那新垣衍赳赳高声道:“秦军一个千夫长,上将军便畏敌如虎,何谈灭秦大业?若联军不动,我魏赵韩三军便径自攻秦!”司马尚与申差也是一口声跟上:“正是!联军不动,贻误战机,我便径自攻秦!”田轸既拿不出高明方略,又是咬定不赞同三将贸然出战,四人便在中军吵成了一片。
   
  正在此时孟尝君与春申君赶到。孟尝君路上已经想好对策,进帐巡视一番,便对三将厉声道:“六十余万大军做灭国大战,便当谋划一个高明战法,务求一鼓全胜!战机越是有利,越是要一举成功,绝不能鼓勇乱战!不管秦军何人为将,秦国大军动向不明,函谷关易守难攻,联军协同尚无成法,贸然开战一旦受挫,三军锐气大伤,却是何人承担罪责?!”春申君立即呼应:“噢呀诸位将军,目下一定要谋定而后动,务求一举成功了。大军奔驰疲劳,粮草尚在陆续运输,急于出战,分明不利了!”见三位大将似有不服,田轸便沉下脸道:“俺上将军令!旬日之内,只做三事:养兵蓄锐、安置粮草、谋划战法。但有擅自出战者,立请回归本国!”
   
  毕竟,齐国三十万大军是攻秦主力,孟尝君又是资深望重,三位大将也只好悻悻去了。
   
  好容易压下了一班悍将,已经是明月初升。草草用过晚饭,孟尝君春申君便与田轸商议攻秦战法。田轸出身行伍,从来没有统帅过六十多万大军作战,仅是率领三十万齐军西来,路上已经是被各种军务搅得捉襟见肘,此时只有一句话:“丞相但说如何打?田轸发令便是!”春申君原是算得通晓兵法,可也是第一次做上将军,更有合纵兵败与屈原八万新军全军覆灭的惨痛经历,以及对秦军的神出鬼没与强大战力心有余悸,真要谋划打法,便将方才对秦军千夫长为将的蔑视忘到了脑后;再加对楚军战力心中没底,便不想分兵,反复沉吟,只提出正面猛攻函谷关、吸引秦军来援、趁机聚而歼之的战法。孟尝君思忖再三,却是摇头叹息:“不行啊,函谷关险峻狭窄,大军无法展开,秦军两万便能顶住我十万大军攻势,他不来援,你却奈何?”春申君一阵沉默,恍然笑道:“噢呀糊涂了!如何不去大梁,找信陵君了?”一言落点,孟尝君恍然醒悟,大笑道:“大妙也!走,立即去大梁。”
   
  出得大帐,却见月色朦胧,夜风送爽,两人大是快意,堪堪上马,却见中军司马疾步走来:“禀报丞相上将军:齐王车驾来到营门。”
   
  “齐王车驾?”孟尝君大是惊讶,不及思索,便与匆匆出帐的田轸上马一鞭,迎到营门去了。春申君愣怔片刻,摇头叹息一声,径自踽踽回楚军大帐去了。
   
  齐湣王这次却是轻车简从兼程而来。齐国大军出动,他便出了临淄,移驾巨野泽西岸。在巨野行营,齐湣王立即下令齐国的五镇兵马——齐国真正久历战阵的二十万老军——向巨野泽秘密开进。另外十万老军,齐湣王则下令全部开到齐燕边境的济水河谷秘密驻扎。这便是齐湣王冥思苦想出来的“一石三鸟,声东击西”的大谋划,只是没有对任何大臣透漏,由他亲自操持实施罢了。燕国、秦国、宋国,都是齐国弹弓石瞄准的肥鸟,至于究竟打那一只或先打那只后打那只?他还要权衡一番,看看各方情势再定。这便是齐湣王星夜兼程赶到河外的原由,他要实地踏勘,看看六国联军究竟能否打跨秦国?
   
  在大营门口,看着惊讶莫名的孟尝君与一脸困惑的田轸,齐湣王哈哈笑了:“本王兼程而来,尽尽盟主之情,犒赏抚慰六军罢了,丞相上将军无须多心了。”
   
  孟尝君走近低声道:“我王轻车远行,国无镇守,涉险未免过甚。臣请我王即刻还国。”
   
  “人言孟尝君豪气干云,大军之前,如何却这般没有气象?”齐湣王一阵嘲讽,又转而低声抚慰,“本王不多事,激励将士后立即便回了。”
   
  “王言甚当。”孟尝君转身吩咐道,“请上将军快马传令:六国大将急赴中军大帐。”
   
  “遵命!”田轸倒像是个行伍将军,高声一应,便上马飞驰去了。
   
  孟尝君便陪着齐湣王一路走过军营,备细叙说了各军驻扎位置以及军营的高昂士气,以及秦国命无名之辈做大将等等诸般状况。齐湣王虽然并不振奋,听得却是仔细,淡淡笑道:“如这般无名之辈为将,联军灭秦当牛刀杀鸡了。”孟尝君道:“牛刀杀鸡不敢说,胜算却是颇大。”齐湣王道:“孟尝君以为,这场战事需得几多时日?”孟尝君沉吟道:“以田文忖度,大约总在一个月左右。”“一个月,也够了。”齐湣王沉默片刻,突兀冒出一句,又立即郑重其事,“无论情势如何突变,孟尝君只须稳住六国大军便是。能打跨秦国最好,但只要不落败,便是功劳。”孟尝君听得云山雾罩,不禁惊讶道:“我王莫非另有他图?”齐湣王哈哈大笑:“天机不可泄漏,只管打仗就是了。”孟尝君对这个齐王的神秘兮兮素来不耐,不禁便是眉头大皱,却也是无可奈何,只有默然对之了。
   
  进得大帐歇息片刻,便闻帐外马蹄声疾,各国大将连同副将、辎重将领等陆续来到,竟是满荡荡一帐。田轸升帐,只高声说得一句:“盟主齐王,驾临河外犒赏三军,请齐王训示!”大将们一听富甲天下的齐王犒赏,便大为振奋,不约而同地高呼了一声:“齐王万岁!”
   
  片刻之间,全副装束的齐湣王在孟尝君引导下大步出帐:头上一顶无流苏的红色天平冠,身披一领紫色的绣金斗篷,内穿青铜软甲,也就是时人说的金甲,脚下一双高达膝盖的牛皮战靴,左手持一口三尺长的阔身剑,更兼虬髯戟张,步态赳赳,竟看得满帐大将目瞪口呆!除了齐国将领,有人便不禁轻轻的“噫!”了一声。原是这身装束奇特不过——战将甲胄、统帅斗篷、国王天平冠、骑士阔身剑莫名其妙地组合起来,再加上齐湣王的奇特形貌,顿时怪诞异常!若非在中军大帐,又申明了是盟主齐王,这些率直的将军们定然会大哗起来。
   
  “诸位将军,”齐湣王却是高傲矜持地开了口,“本王亲临战阵,激励三军,犒赏各军齐酒一百桶、黄金千镒、牛羊猪各一百头!”
   
  “齐王万岁——”大将们惊喜非常,可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帐竟被呼的鼓了起来。
   
  “只是,本王须得申明:奖罚有度,这般犒赏却是不能给了搪塞合纵之国。”齐湣王目光一扫,大帐便倏忽声息不闻,将领们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个“东海青蛟”要问罪于何人?孟尝君更是忐忑不安,直觉今夜大事不好,可想想这个齐王历来喜欢惊人之举,扫兴者立时便杀,却也是无可奈何,倏忽之间竟是想起了甘茂,直后悔没举荐甘茂入军同谋。
   
  此时齐湣王见大帐中一片肃然,不禁大是满意,拉长声调问道:“燕国何人领兵啊?”
   
  “末将张魁,参见齐王!”前排坐墩中站起一人,却是黝黑精瘦须发灰白衣甲破旧,与帐中衣甲鲜明精神抖擞的大将们相比,直是老军一般。
   
  “张魁?”齐湣王冷冷一笑,“名字倒是亮堂,官居何职啊?”
   
  “禀报齐王:末将职任行仪!”张魁倒是底气十足。
   
  “行仪?哼哼,连个将军也不是,带了多少兵马啊?”
   
  “禀报齐王:燕国穷弱,末将带兵两万参战!”
   
  “两万,都是老卒,对么?”
   
  “齐王明鉴:虽是老卒,一样效命疆场!”
   
  “大胆张魁!”方才还带着一脸笑意的齐湣王突然暴怒拍案,“两万老卒,一个行仪,便来赶这天下大利市?燕国好盘算!别家流血,你家分地么?”
   
  张魁拱手高声道:“齐王差矣!燕国原不出兵,也不贪秦地,我王念及燕齐渊源,念及苏代上卿与武信君苏秦情谊,方才出义兵两万,且自带军粮,如何便是赶利市了?”
   
  “一派胡言!谁家不是自带军粮了?”齐湣王声色俱厉,“分明是火中取栗贪得无厌,竟敢大言不惭自诩义兵?来人!将张魁推出,斩首!”
   
  这一下却是满帐惊慌。虽说各国大将对燕国都是心存蔑视,但因张魁早已在军中昌明燕国不分秦土,只为全六国合纵名分,所以也不再给张魁难堪。如今这齐王未曾开战,便要立杀别国大将,这在战国盟约合纵中当真可是头一遭,大将们顿时惊慌失措。在座大将春申君最有资望,将领们的目光便齐唰唰聚了过来,连孟尝君也向春申君飞快的瞥了一眼。春申君历来长于斡旋,便从首位将墩站起拱手笑道:“噢呀齐王,这未出兵便先斩将,只怕不是吉兆啦。再说,燕国数年战乱,国穷兵弱也是实情,纵然兵少,何至于死罪?齐王心胸如东海,饶恕张魁,必能使燕军拼死力战啦。”
   
  “狡辩之辞!”齐湣王更是满脸涨红拍案厉声,“杀一个张魁便是凶兆了?放一个张魁便是东海了?本王偏偏不信!偏要看看这天意如何?田轸!立杀张魁!无赦!”
   
  大将们骤然变色!眼看连春申君都碰了个大大的钉子,若是别个讲情,还不得陪了杀人桩?毕竟这是齐军大帐,将领们一时竟是冷着脸无人说话。孟尝君一看情势大坏,正要挺身而起,却不防田轸已经大喝了一声:“中军武士!拿下张魁立斩!”便听“嗨!”的一吼,早有四名铁甲猛士扑上前来,夹住张魁便拖出了大帐。张魁被夹,却是兀自嘶声大喊:“田地!你不是君王!一条海蛇!海蛇!老燕人会复仇!扒了你的蛇皮……”
   
  “张魁!竖子猖狂!”齐湣王勃然变色,抽出长剑便冲出了大帐,疾步赶到武士身前,只听“噗!”的一声鲜血飞溅,张魁竟是顷刻毙命了。
   
  齐湣王回过身来竟是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大将们却铁青着脸纷纷出帐,从他身边走过,竟是没有一个人向他做礼辞行,连最讲究邦交礼仪的春申君也黑着脸走了。片刻之间,大帐中便是空空荡荡,只剩下了面色灰白的孟尝君与那个呆若木鸡的田轸。齐湣王也不看两人,便对随行御史下令:“将张魁斩首,头颅连夜送往蓟城!本王却要看看,这个小小燕王如何说法?”御史答应一声转身便走,片刻之后,便闻马蹄声疾,直向军营外去了。
   
  孟尝君始终没有说话。齐湣王竟然也没有理睬孟尝君,只对田轸高声吩咐道:“本王去了。三日之后,燕王若低头服罪,便放两万燕军生还,否则,一体斩首!教竖子心疼一番。”说罢长剑一挥,便带着一班武士赳赳去了。
   
  良久,孟尝君长吁一声,独自踽踽出帐,在朦胧月光下竟是直转悠到天亮。
   
  三日之后,斥候飞马来报:燕王已经派出特使向齐王请罪,自认选将有失,并重派将军凡繇前来领军。孟尝君大是狐疑,觉得此事蹊跷之极。从邦交大道看,齐王纵是盟主,擅杀他国将领也是大大开罪于盟邦的不义暴行,任何国家都会奋起报复的,轻则毁盟退兵,重则寻衅复仇。可燕王忒煞怪了,竟自请罪责重新派将!是这个燕王果真软骨病被齐国声威震慑了?还是另有他图?孟尝君竟是想不出个头绪,便来到楚军大帐找春申君说话。
   
  春申君半日思忖,却是一声喟然长叹:“噢呀孟尝君,我看这不是好兆头啦。不要忘记,燕国姬平可是有为之君,更有乐毅、剧辛一班干才了。明是齐国欺凌,他却隐忍不发,只能说,这仇结得更深了,岂有他哉!”
   
  “纵然结仇,燕国又能如何?”毕竟事关邦国,孟尝君便有些不服。
   
  春申君却是摇摇头:“噢呀,人算不如天算,但愿齐王不要再滋生事端了。”
   
  想到齐王的怪诞无常,孟尝君顿时沉默,心头便是沉甸甸的。春申君笑道:“噢呀孟尝君,别想远了,还是说打仗。各军大将已对齐军生分,不能再耽延时日也。”
   
  孟尝君霍然起身道:“我意,三日后攻秦!”
   
  “噢呀是也,打败秦国,天大的事也好说啦!”春申君顿时兴奋起来。
   
  两天过去了,六国联军对函谷关发动猛攻的时刻即将来临。
   
  奇怪的是,函谷关城头依旧是那样宁静,黑色旌旗舒展的漫卷着,牛角号悠扬的吹动着,关城下进进出出的山东商贾依然络绎不绝,竟丝毫没有大战迫近的紧张迹象。驻扎渑池的赵军已经开出了城堡,在函谷关外的山口扎下了坚实的营盘。从大战地利看,正好在关外能够展开大军的那片谷地的出口兜住了秦军。然则,眼看就要发动猛攻了,这函谷关竟然还是那一万守军,秦国大军竟丝毫不见踪影!司马尚大是嘀咕,望着关后那莽苍苍西去的狭长函谷,竟是疑云突生,独建大功的急切之心竟是瞬间消散,连忙飞马来到伊阙山口的魏韩大营与新垣衍、申差商议。说了一阵竟是莫衷一是,三人便又飞马来到宜阳主力大军营帐。
   
  连日来,孟尝君也是心下疑惑,焦急的等待着秦军出现。偏偏的开战日期在即,秦军竟是杳无踪迹,孟尝君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便有些发虚,想更改号令看看再说。恰在此时,前军三大将飞马赶到。孟尝君先稳住了三员大将,便立即召春申君前来共商。
   
  听孟尝君与前军三大将一说,春申君倒是笑了:“噢呀依我看,此事却是简单啦。白起初帅,必然求稳。为秦军计,稳妥战法莫过于占据地利,于函谷两岸山林中埋伏大军而已了。关城故做平静,那是诱我入伏之计了。否则,三十万大军还当真上天入地不成了?”
   
  孟尝君眼睛一亮,顿时恍然大悟:“你是说,秦军便埋伏在函谷两岸山林?”
   
  “噢呀,岂有他哉?”
   
  “既然如此,我却如何破法?”孟尝君大是兴奋。
   
  “噢呀,这可得上将军与前军主将们先说了。”春申君素来看不惯这几人无能贪攻,竟是要给他们难堪。
   
  田轸倒是浑然无觉,司马尚三人却是心性粗直加立功心切,竟没有听出春申君的揶揄,一口声道:“春申君便说,但有妙计,我等冲锋陷阵便了!”
   
  见孟尝君也看着自己,春申君便道:“噢呀,但凡伏兵作战,其背后必然空虚了。若能分兵出击,绕道敌后,前后夹击,便是胜算了。”
   
  “春申君不妨说得仔细,一次商定,俺立即发动便了!”田轸也顿时来了精神。
   
  “噢呀,那我便说了。”春申君也不笑了,霍然起身指点着帅案前钉在大板上的那幅羊皮大图,“兵分三路了:第一路,赵魏韩三军正面猛攻函谷关,不求克日便下,但求粘住秦军不能分身了;第二路,楚军与齐军一部,东南出崤山,绕道拿下武关,进入关中腹地,从背后夹击秦军;第三路,齐军主力兜住函谷关外,一则截击逃亡秦军,二则不使秦军偷出山东了。若得如此,似可胜算了。”虽然不是命令口吻,显然却是踌躇满志。
   
  “我看可行!”田轸率先赞同。
   
  “春申君万岁!”司马尚三人更是兴奋,竟是齐齐的喊了一声,战胜之心立即回归——有如此分派,他们若能先期攻克函谷关,自然便是天下头功!
   
  孟尝君笑道:“大军作战,难得有此共识也!便请上将军发令了。”
   
  田轸大是振作,立即到帅案前拔出令箭:“司马尚、新垣衍、申差听令!”
   
  “嗨!”三将答应一声,挺胸拱手。
   
  “明日午时猛攻函谷关!务求大张声势,使秦军不能分身!”
   
  “谨遵将令!”
   
  “春申君黄歇听令!”
   
  “在!”
   
  “命你率领楚军十万,并齐军十万,东南出崤山、攻武关,前后夹击秦军!”
   
  “谨遵将令!”
   
  “达子听令!”
   
  “末将在!”一员齐军大将高声前出。
   
  “命你率领齐军十万,归属春申君攻取武关!”
   
  “末将遵命!”
   
  田轸慷慨激昂:“俺自率领二十万大军,正面封堵关外山川!各军务必同心协力,一举灭秦!”帐下轰然一声,便锵锵然出帐,各自飞马去了。
   
  此时,白起大军却兵分五路,兼程行进在函谷关内外的大山之中。第一路铁骑两万,嬴豹为将,从桃林高地的夸父山,越过函谷关南侧陕塬,直插渑池背后大河南岸的谷山密林。第二路铁骑三万,王陵为将,秘密出陕原,沿着大河南岸的茫茫苇草隐蔽东进,直插伊阙背后的山峦埋伏。第三路步骑混编五万,王龁为将,出崤山东南,秘密插进宜阳西面的松阳山埋伏。第四路步兵两万,山甲为将,出崤山东南,直插武关之南的臼口构筑壁垒。第五路主力大军铁骑十万,由白起亲自统军,蒙骜为副,直接开进与函谷关毗邻的崤山腹地。
   
  在蓝田大营出发时,白起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兵贵神速,各军务必在三日后的第一个晚上赶到指定山林。秦国存亡,在此一战!诸位将军与白起摸爬滚打多年,素来坦诚相见,谁个有难处,当即言明,白起立即换将!”
   
  全帐轰然一声:“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只此一声,便是军前誓词,任何人也无须多问多说了。
   
  “还有一言,”白起却又对着大将们肃然一拱:“秦王虽赐我镇秦金剑,白起却不想滥施军法立威。我当先行昌明:诸位对战法没有异议,便不得有丝毫违反,若有违反,白起却不会徇私。”
   
  举帐轰然一声:“若有违反,甘当军法!”
   
  白起肃然道:“这次战场辽阔,各军自在一方,须得明确开战次序:达到指定地后休憩一个白日,不得急于开战。次日午夜,由嬴豹、王陵先行发动,狼烟烽火知会我军。此后王龁发动,再此后中军杀出。山甲一军须得固守三日,若无偷袭敌军,方可开出崤山参战。”
   
  “嗨!”将领们轰然领命。
   
  “最后一言,”白起骤然慷慨激昂,“一旦开战,务求猛狠,一举痛歼,打得山东六国疼到心里!诸位切记:各军唯以斩首论功,仅仅击溃敌军,不算功劳!”
   
  “猛狠杀敌!斩首论功!”大将们分外亢奋,竟是齐声大吼。
   
  大军五路出发后,白起封好了一个铜匣,派出了两名铁鹰剑士名号的得力斥候星夜送往咸阳王宫,而后便带着一个全部由铁鹰剑士组成的百人队赶上了蒙骜的中军主力。这支主力大军的全部行军路程都在秦国境内,虽然专门走人迹罕至的山区,却能昼夜兼程,所以在次日太阳落山之前便到达了崤山腹地。时当八月中旬,秋高气爽,山溪小河谷与苍翠山林的空地间正好歇息。先锋部伍已经事先踏勘好适合扎营的几道最隐蔽的山谷,大军便按照出山序列悄无声息的驻扎了下来。骑兵一律靠近山溪,饮马喂马刷马极是方便。步兵一律在林间空地,不冷不热,连军帐也用不着扎起。大军营地派定,便立即有军令传下:“不埋锅不造饭,取溪水咥冷食,之后立即大睡!”命令一下,山林河谷间便立即开始了快速冷食——打来一袋山溪水,就着一块酱干牛肉与几块粗面硬饼便囫囵大咥,一时咥罢,山谷树林遍响起了漫山遍野的呼噜声。这却不怕有人听见,一则选的便是无人居住山林,二则斥候游骑已经放出了方圆五十余里,任何人也进不了任何一个山口。
   
  其余四路大军却有一大半路程在函谷关外,便分做了两段走:第一夜到达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便吃喝大睡一个白天,晚间便秘密出山东进。虽然路程都在两百里之内,对秦国新军来说便是短途了,但依然做了最周详的准备:战马衔枚裹蹄,盔甲固定甲页,爱咳嗽者事先用布带裹嘴,剑器弓箭号角等一律固定妥当。
   
  对四路出关大军,白起还下达了一个特殊命令:出关军兵只配发酱干牛肉,而不配发酱羊肉。这道将令一下,将军士兵们很是笑了一阵子,可细细一想,羊肉膻味浓烈,只要随身携带,秦人必是大咥,万千人众一起咥,纵是冷食,膻味随风飘散,也难保不被精明的敌军斥候察觉,一旦被敌察觉,出其不意何在?如此想得明白,将士们便对这位新统帅大是佩服。《孙子兵法》云:多算多胜,少算少胜,不算无胜。这位新统帅连羊肉膻味儿都算到了,焉有不胜之理?
   
  如此连续两夜,第三日凌晨,白起在崤山便接到各路秘密斥候传来的阴符:四路大军都已经到达指定山林埋伏妥当。白起立即命令回传阴符:明晚发动。
   
  正在此时,却有快马斥候报来一个惊人消息:齐国二十万大军正兼程向宋国疾进,齐王亲自统兵,意图不明。蒙骜大急:“莫非齐国觉察我军计谋,二十万大军快速救援了?我看,提前发动,先发制人!”白起却面无表情的在山溪边的大石上伫立着,朦胧的月光下好似一尊石像,良久沉默,却是断然道:“原定谋划不变,各打各的!”蒙骜倒吸了一口凉气:“白起,你真的如此笃定?这可是二十万生力军,一旦开入河外,后果不堪设想也。或者收军于函谷关内,只要函谷关不失,便是胜仗。”白起做千夫长时,蒙骜便是前军副将,加之秉性厚重诚实,与白起素来相投,故有此推心置腹一说。
   
  白起这才低声道:“依我看,这个田地决然不是冲着我军来的,这条海蛇要吞灭宋国!”
   
  “啊——”蒙骜长长的低呼了一声,“此时灭宋?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么?”
   
  “哼哼,”白起冷笑一声,“人家却不做如此想,这便叫利令智昏。你想,如果不是灭宋,齐王用得着亲自统兵?一个孟尝君、一个上将军、再来一个国王,谁会如此叠床架屋的打仗?”
   
  蒙骜不禁嘿嘿笑了:“鸟!你这脎脑偏是管用。”又连忙压低声气,“如此说来,这六国联军必乱无疑,谁能看着这块肥肉被齐国独吞了?鸟!”
   
  “我却不管他乱不乱,只管猛打!”白起一拳砸在大石上。
   
  蒙骜硬是憋住了开怀大笑,一拍胸脯:“鸟!便打他个乱仗,杀人算数!”
   
  白起回身命令中军司马:“立即快马下令驻陶邑秦军:齐军但攻宋国,立即佯败撤兵,从河外回师,与王龁会合作战!”
   
  “嗨!”中军司马一声答应,便飞步去了。
   
  清晨,当太阳刚刚挂在东方山巅时,函谷关守将胡阳便疾步登上了城头,连续几日没有动静,他已经很是着急了。刚刚拾级跑上城墙,便听见箭楼司马急喊一声:“敌军来了!快报将军!”胡阳低喝一声:“沉住气,我来了!”便大步赶到箭楼女墙前,手搭凉棚举目一望,脸色立时便黑了下来——关外广阔的山塬上,一道金红色的细线正在迎面逼近,片刻之间,朝霞之下的金红色细线便变成了汹涌的红潮,沉雷隆隆卷地,旌旗翻飞铁骑纵横号角响亮,竟是铺天盖地压来。
   
  “鸟!终是来了。”胡阳冷冷一笑,厉声下令,“聚兵号!”
   
  十支牛角号“呜——!”的一声,顿时响彻关城。随着急促凄厉的号角,一队队黑色甲士从十几条石梯马道涌上城头,片刻之间,箭楼两端的城墙上便是盔明甲亮。胡阳转身大步跨上箭楼中央最高处的鼓架前,摘下两支胳膊粗细的鼓棰,高声喊道:“各队就位!回我号令——!”说罢擂动鼓棰,便是一阵急如密雨的急促鼓点。
   
  片刻之间,箭楼下便是三声短促的牛角号,随即一声悠长的回应:“弓弩一千就位——”
   
  “咚!咚!咚!”箭楼高处三声沉重的大鼓。
   
  城头便是两声长号,一声回应:“滚木擂石一千就位——”
   
  “咚!隆隆隆隆隆隆隆!”
   
  一声长号,一声回应:“长矛手三千就位——”
   
  “咚咚!咚咚咚!”
   
  一长两短三声牛角号,跟着便是一声呼应:“游击手一千就位——”
   
  “咚咚咚!咚!”
   
  两长一短三声牛角号,又是一声呼应:“搬运手两千就位——”
   
  “咚隆隆隆隆隆!咚!”
   
  城头猛然齐声大吼:“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山鸣谷应间一阵沉雷便向远方碾去。
   
  正在此时,远处大军已经凝成了一片辽阔的红色森林。倏忽之间,便闻隆隆战鼓掠过原野,便有三个硕大的步兵方阵推着云车、抬着云梯,怒云翻卷一般向这座连绵群山中的小小关城压来。方阵之后,三面大纛旗猎猎舒卷,赵魏韩三个斗大的白字竟是在城头也看得分外清楚。
   
  按照田轸的军令,猛攻函谷关从午后开始。这也是春秋战国以来的攻城惯例,一则是大军驰骋抵达城下,须得稍事休整;二则是午后攻城,与夜战衔接紧密,士兵不至于脱力。但是司马尚三将却是另有一番想头:函谷关缩于两山之内,城下最多容纳两万多人攻城,赵魏韩三军二十四万人,足够轮番猛攻,无须担心士兵脱力;若能在楚军拿下武关之前攻克函谷关,便能先期直入关中腹地,那便是一战扬名天下。有了这一番想头,三将便不约而同地喊出一声:“早打好!”于是,三军部署便惊人的一致:三万骑兵留守大本营,五万步兵轻装疾进,猛烈攻城;关城一旦攻克,立即由后续骑兵长驱直入;即或攻城战旷日持久,各军步兵也可轮换回大本营休整。如此部署之下,这十五万步兵便是全部轻装,只带一日干粮,只带与攻城相关的兵器,其余辎重便全部留在了大本营。
   
  部署一定,三军午夜出动,轻装疾进,竟在太阳出山时便赶到了函谷关下。一看函谷关并无重兵布防,三将大是振奋,一声令下,三军各出一个万人方阵:赵军居中,魏军在北,韩军在南,一齐猛攻。三将在城下约定:谁先破城,函谷关便归了谁的国家。约定一立,三将立即各自晓谕本军,并立下绝世重赏:第一个登上城头者,立赏千金,封千户!对于浴血沙场的军兵来说,赏金多少,原是身外之物,当真战死了还不定领得到;但这千户封地可是子孙承袭万世不移的爵位,却当真是千载难逢!如此赏格一出,三军将士人人血脉贲张,竟是三军较武一般,山呼海啸般向函谷关杀来!
   
  胡阳大吼一声:“点起狼烟烽火——!打——!”
   
  进入战国之世的第一场最大规模会战,就此开打了。
   
  函谷关被当世视做“天下第一关”。最根本处,便在于这道雄关从未被任何一国正面攻破过。在春秋战国,唯一在军争中夺取函谷关的,只有魏国上将军吴起,可那也是先夺河西之地而后压迫秦军退出函谷关的。其所以如此,在于函谷关地形极为特殊:卡在陕陌山塬与崤山的连绵群山之中,且不在山口,而在峡谷入口两三里之后;进得关城,便又是深长如“函”的峡谷;后世《水经注》云:“(河水)北出东崤,通谓之函谷关也。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岩险周固,衿带易守!”若仅仅是如此一道长长山谷夹在两座小山之中,或可绕道背后,在兵家也并非难事。偏偏是崤山、桃林高地与陕陌三大块高原山地纠结盘桓,方圆几近千里。仅仅桃林高地之夸父山,便是“广圆三百仞”。函谷关北面的陕陌山塬更是高山连绵,大河奔涌其间,两岸层峦叠嶂,最高的一座开山竟是“方可里余,三面壁立,高千许仞”!如此山塬环结,林木苍茫,人迹罕至,便成了横亘在中原与秦川之间的一道难以逾越的广袤天险。从中原西部进入关中,便惟有函谷关一条道了。
   
  秦国收复河西,重新夺回函谷关后,便对函谷关大加修葺。除了关城全部改用长大的石条砌垒,更重大的改进,是将关城的城墙向两岸山塬各自伸展了十余里,便成了以关城为轴心的一道小长城。两端长城的山顶处,设置了两座烽火台,但有敌情,孤直的两柱狼烟在山顶直冲云天,关中的蓝田塬也能一目了然。长城之上,女墙垛口与石条城墙连为一体,箭孔密布却又坚固异常;每隔三丈,便有一座码砌整齐的小山——却是打磨光滑的粗大滚木与打成各种形状且大小不一的石块;每隔五丈,便有固定在巨大木架上的强弩,同时有一间专门储藏远射箭矢的石屋;小山与箭屋之间,便是绵延不断的兵器架,但有战事,除了兵士手中的兵器,兵器架上也插满了各种趁手兵器,绝不至于出现刀剑砍得卷刃而无处可换的情形。为了确保函谷关万无一失,秦惠王时专门向关城之内的军营四周迁移了一千户老秦人。这一千户人家或种田或狩猎,不向官府缴纳任何赋税,一年只做两件事:一个月制石,一个月制木。所谓制石,便是开凿坚硬岩石,然后打磨成各种形状大小不同的石块石片。所谓制木,便是入山砍伐枯死的树木,截取树干最粗的中段,做成两头尖锐中间粗大的滚木。但逢战事,一千户百姓便立即聚集起来,精壮者组成搬运手队伍,老弱妇幼便为大军舂面舂米做饭。函谷关平日只驻一万步兵,但在这种长期精心构筑的防守壁垒支撑下,直是固若金汤!
   
  在出关探敌时,白起便详细巡查了函谷关防御,末了只问胡阳一句:“大军一旦攻城,能否支撑三日?”胡阳思忖片刻,慨然拱手道:“禀报左更:外无救援,胡阳足可支撑旬日!”白起一摆手:“好!我不增兵。但起狼烟,算你开打。支撑三日,便是大功!”
   
  今日在城头一望,胡阳便知道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但他还是按照预先的谋划,将一万甲士分成了两班迎敌,每班五千,每两个时辰一轮换。因了关城两端有长城二十里,所以每班专设了一千名游击手,那里吃紧便赶到那里。
   
  赵魏韩三军各一万攻城,面对的地形却是大相径庭。先说居中猛攻的赵军。这里正面对矗立在两山峡谷中的关城箭楼,城外大道连同道边低缓山坡,统共也就一二里宽。这里是函谷关的核心,也是攻城的主要方向。司马尚夺取头功心切,连日来精心筹划:百人一副云梯,千人一架云车,共是一百副云梯十架云车,结实的粗麻绳与铁钩、砍刀、大斧等攻城一应器具,更是反复查验无误。更为厉害的一手是:司马尚从无法直接攻城的后续大军中集中了三千名强弓硬弩手,要彻底压制函谷关的弓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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