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国耻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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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南岸的大道上,一个红衣骑士向西飞驰,渐渐进入两山夹峙的谷口。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幽暗漫长的峡谷仿佛大山之中开出了一个抽屉,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函谷险道。因其纵深有如一个长长的匣子,时人便称其为函谷。这条函谷险道位处黄河骤然折成东西流向后的南岸,东起崤山,中间穿过夸父逐日大渴而死的桃林高地,西至潼水渡口,莽莽苍苍长约一百余里。峡谷两岸高峰绝谷,峻阪迂回,一条大道在谷底蜿蜒曲折,是山东(崤山以东)通往关中的唯一通道,号称函谷天险。千余年后,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这样记载古函谷关:“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东汉名士王元雄心勃勃的为当时的西部豪强隗嚣策划:“请以一丸泥,东封函谷关,图王不成,其弊足霸矣。”战国之后千余年,函谷关还有如此的险峻雄姿与要塞功能,足可见战国时代函谷天险的荒绝险峻。
   
  西周时期,函谷本无关隘。周平王从镐京东迁洛阳之后,将原来是周室王畿之地的渭水平川全部封给了秦部族。秦成为诸侯国后,天下进入动荡不宁的春秋时代。为了防止山东诸侯西侵,秦国在函谷天险的东口筑起了一座砖石城堡,顺着函谷的地名,便称了函谷关。不想这座简陋的关城,却在兵戎相向的数百年间大大起了作用,山东诸侯的隆隆战车总是无法逾越这道狭长险峻的山谷。随着秦穆公称霸,秦国扩张,函谷关便也闻名天下。进入战国初期,魏国率先变法而强大起来,对穷弱秦国开始了长期的蚕食。名将吴起用兵训练出的轻装骑兵大显威力,二十多年间,秦国在黄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被魏国一仗仗全部夺去。作为天险屏障的函谷关与崤山桃林高地丢失了,石门要塞、潼水渡口等东部屏障也被魏国尽数占领了。若非吴起后来被迫离开魏国,这位和天下诸侯大战七十四次竟无一败绩的著名统帅,决不仅仅只将秦国压迫到华山以西。
   
  沉重的牛角号在城头响起,红色的“魏”字大纛旗几乎完全消融在晚霞之中。
   
  当红衣骑士风驰电掣般飞到关下时,函谷关城门正在隆隆关闭。那匹神骏的黑色坐骑竟是通灵之极,长嘶一声,从行将合拢的石门中腾越而过,引起城头兵士的一片高声喝彩。
   
  “过关者何人——”城头将军高声喊问。
   
  “华山营斥候——”一声长长的回答扔在身后,骑士早已在一里之外。
   
  函谷关对于秦国是国门咽喉,对于时下的魏国,却是国土内的一座寻常关口。所以魏国函谷关的盘查,远远不如秦国函谷关时的盘查严密。城头守军见出关者是魏国军士装束,又报号华山营斥候,也就没有派飞骑追赶盘查,反而聚在城头高声议论赞叹这个斥候的高超骑术和罕见良马。
   
  在夕阳落下的余晖中,骑士骏马象一朵红云,向西掠过空旷的原野和滔滔的河流。眼见左手的华山已经遥遥落在身后,骑士脱下身上的红色披风用力向地上一摔,顿时变成了一个黑衣劲装的秦国骑士。他愤怒的高声骂了一句什么,向坐下马猛抽一鞭!神骏的黑色战马突然间人立,一声长长的嘶鸣,展开四蹄腾空奔驰,箭一般向西而去。
   
  渐行渐西,遥遥可见苍黄透绿的原野上矗立着一座黑色城堡。从远处看,这座城堡很小。在夕阳余晖中,城堡的剪影象一只黑色巨兽。随着黑衣骑士的骏马飞驰,渐渐可见背向夕阳的东门箭楼上有黑衣甲士游动,猎猎飞动的黑色大纛旗上大书一个白色的“秦”字。
   
  这就是秦国都城栎阳。它坐落在渭水的一条小支流——栎水的北岸。这座小城堡是秦立国四百年以来的第三座都城。当初秦国始封诸侯时,周平王已经东迁到洛阳去了。关中的镐京、沣京已经在戎狄入侵中化为焦土废墟,根本不可能做秦国的都城。秦国第一任国君秦襄公,便将都城设置在靠近自己西部根据地的陈仓山东口,那座小城堡被称为西豲。第二代国君秦文公又将都城东迁三百里,设在了渭水北岸的雍城,一直稳定了三百多年。到了战国初期,秦国被魏国屡次攻城陷地,秦献公壮怀激烈,决然将都城东迁到距离魏国华山军营不到三百里的栎阳小城,向天下宣示从此誓死不向西后退一步!这座栎阳小城作为都城,实际上也是作为最前方的军事要塞建立的。城方虽然很小,每边只有一里,方方正正四里多,正是春秋战国时代常说的那种典型小城“三里之城,五里之廓”。但却全部用大石条砌成,城墙也比寻常城墙高出三丈有余,连箭楼也是石板垒砌的。作为进出口的城门,则是两块巨大厚重的山石。也就是说,整个城堡的外部防御构造没有一寸木头,寻常的火攻根本无伤城堡之毫发。然则使人更有强烈印象的是,这座城堡的城墙和箭楼全部都用黑色的山漆厚厚涂抹,黑亮光滑,非但威猛可怖,而且爬城偷袭者也决然无计可施。这座高高耸立在栎水岸边的险峻城堡,因为临近魏国的华山大营,所以防范很是严密。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分,高高的城头上已经吹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城门外原本稀疏的行人已加快了脚步。三遍号声之后,栎阳城门就会隆隆关闭。
   
  快马渐近,黑衣骑士并没有减速,却伸手在怀中摸出一支足有两尺长的金制令箭高高举起。虽是傍晚,长大的金令箭依旧在马上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
   
  “金令箭使者到,行人闪开——!”城门将领举剑大喝,两列甲士肃然立定,城门内外的行人“哗”的闪于道旁。
   
  黑衣骑士高举金色令箭,飞驰入城。
   
  栎阳城内,街市萧条冷落。和大梁城繁华锦绣的夜市相比,这里简直就是荒凉偏僻的山村。店铺灯火星星点点,街边行人疏疏落落。幽幽摇曳的灯火下,可见市人衣着粗简,时有担柴牵牛者在街中缓步穿过。在这条直通秦国国府的短街上,既没有一辆那怕是简陋的牛拉轺车,也没有一个衣饰华贵的人物。店铺前的人们进行着简单的交易,或钱货两清,或物物交换,都在默默进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争执。小城短街,静而有序,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但却没有一点儿慌乱。所有这些都在无声的表示,这座小城堡经历了无数惊涛骇浪,已经不知道恐惧为何物了。当骑术娴熟的金令箭使者纵马从街中驰过时,马不嘶鸣人不出声,也没有任何一个市人高声呼喝,街中行人迅速闪开,一副司空见惯的坦然神色。
   
  瞬息之间,黑衣快马逼近短街尽头一片高大简朴的青砖平房。
   
  这片砖房被一圈高高的石墙围起,仅仅漏出一片灰蒙蒙的屋脊。正中大门由整块巨石凿成,粗犷坚实。大门前两排黑衣甲士肃然侍立。金令箭使者骤然勒马,骏马人立,昂首嘶鸣。石门前带剑将领拱手高声道:“君上有令,金令箭使者无须禀报,直入政事堂。”
   
  黑衣人从马上一跃飞下,甩手将马缰交给将领,大步匆匆的直入石门。不想几步之后却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嘶哑的摇手:“快,扶我,政事堂。”四名护卫军士立即抢步上来,抬起使者疾步进入国府宫。
   
  说是国府宫,实际上是一座九开间的六进大宅院,外加一片后庭园林。如果放在魏国,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中大夫的住宅规格。在齐国也不过上卿规格。府中房屋一律是特大方砖块砌成,地上则是一色青石板,没有一片水面,没有一片花草,唯一的绿色是政事堂后边的一片小小竹林与几株松树。简单实在得冷冰冰的。第一进是国府各文书机构,第二进是国府中枢政事堂。这政事堂是一座六开间的青砖高房,坐落在院落正中央,两边是通向后进的月门。政事堂本身分为两大部分,东侧为国君聚集大臣商议大事的正厅,西侧为国君处理日常政务的书房。以实际作用论,西侧书房才是国府的灵魂与中枢之地。
   
  此刻,西书房已经亮起了灯光。这是一间陈设整肃简朴的书房,地上没有红毡,四周也没有任何纱帐窗幔之类的华贵用品。最显眼的是三大排书架,满置竹简与羊皮书,环绕了三面墙壁。正对中间书案的墙面上悬挂了一幅巨大的列国地图,画地图的羊皮已经没有了洁白与光滑,污沉沉的显示出它的年深月久。地图两旁挂着长剑与弓箭。所有的几案书架都是几近于黑的沉沉紫红色,使政事堂颇显得威猛神秘。房间只有一盏粗大的牛油灯,不是很亮,风罩口的油烟还依稀可见。一个人站在地图前沉思不动。从背面看,他身材挺拔,一领黑袍上没有任何装饰,头发也用黑布束起。端详片刻,他一声长吁,一拳砸在羊皮大地图上,忧愤而沉重。
   
  一名白发老内侍守在政事堂门口,没有表情,没有声息。
   
  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白发老内侍警觉,立即轻步走下台阶。四名军士抬着黑衣使者匆匆而来,放在老内侍面前。黑衣使者艰难的向老内侍一扬手中金令箭。老内侍立即高声报号:“金令箭使者晋见——!”
   
  “咣!”的一声,书房内好象撞倒了什么,一阵急促脚步,书房主人已经快步迎了出来。窗户透出的微光下,可见他是一个相貌敦厚的青年,眼睛很细很长,嘴唇很厚,嘴角隐入两腮极深,厚重中透出刚毅英健与从容镇静。他不是别人,正是书房的主人,秦国新君嬴渠梁,后来人说的秦孝公。他急步来到黑衣使者面前,蹲下身一看,一句话没说便伸手扶住黑衣人要抱他进去。
   
  老内侍拱手拦住,“君上,我来。”说着两手平伸插入黑衣人身下,将黑衣人平平端起,步履轻捷的走上台阶走进书房。秦孝公对四名军士匆匆说一声:“你们去吧。”军士们躬身应命间,他已经大步走进书房。
   
  黑衣使者被平放在书房的木榻上,灰尘满面,大汗淋漓,胸脯急速起伏。他见秦孝公进来,连忙挣扎起身,“君上,大事,不,不好。”秦孝公摇摇手,“你先别开口。”回头吩咐,“黑伯,热酒,快!”话音落点,老内侍已经从门外捧来一铜盆冒着微微热气的米酒。秦孝公接过,双手捧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热泪骤然涌出,猛然捧住铜盆,咕咚咕咚一气饮干。秦孝公接过铜盆递给老内侍,回头拉住黑衣人的双手,“景监,辛苦你了。”
   
  一盆热酒使金令箭使者景监面色红润,脸上的汗水泪水一齐流下。他撩起衣角就要擦拭,秦孝公却已经递过来一条白布汗巾。景监接过拭去脸上汗水泪水,精神顿时焕发,却是一个英挺俊秀的青年,若没有久经风尘的黧黑肤色,当算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他费力站起深深一躬,“君上如此待臣,景监如何报答?”
   
  秦孝公爽朗大笑,“你为国舍命,嬴渠梁又如何报答?老秦人不说虚话,来,说说你带回来的好消息。”
   
  景监原本是充满惊恐急惧长驱赶回的。他本能的感到,秦国已经到了真正的生死存亡的关头。从逢泽到栎阳两千余里,他两天两夜只是在三次喂马的空隙里吃了几块干牛肉。他的大腿内侧已经被粗糙的马鞍磨出了红肉,疼得他一路上不断咬牙吸气。那匹罕见的西域良马,平时根本不用马鞭。可是这次竟然被他抽得遍体血痕,景监痛心得不断咒骂自己,可是还是不由自主的猛抽战马。他只有一个愿望,赶快飞到栎阳!可是当他见到和他一样年轻的国君时,秦孝公那种异乎寻常的定力使他深为惊讶。景监和大多数秦国臣子一样,对这位刚刚即位半年多的国君知之甚少。少年时代,景监还曾经和这位当时的公子在战场上共同打过几年仗,两个少年骑士交情甚密。有人嘲讽说,嬴渠梁如果当了国君,景监一定是国君的“弄臣”。然则秦国连年打仗动荡不定,景监早早就随父亲转移到了西部战场,嬴渠梁却一直留在东部对魏国作战。只是在去年的少梁之战前夕,他才奉命东调,做了前军副将。戎马倥偬,倏忽十年已经过去,两人几乎没有谋面的机会。年前新君即位的动荡时刻,景监奉嬴虔之命,率四千铁骑隐蔽驻扎栎阳城外做紧急策应。虽说因局势未乱没有派上用场,但这位前军副将的耿耿忠心却因此而尽人皆知。一个月前,风闻六国将在逢泽会盟,新君嬴渠梁竟然直接点将,派景监为金令箭使者赴魏国秘密活动探听消息。景监感到,国君肯定已经嗅到了六国会盟的异常气息。因为在秦国的历史上,没有非常特殊的重大差遣,是从来不启用金令箭的。但凡持有金令箭者,不但在秦国可以通行无阻,而且在外国遇见秦国人,也可以命令他们做所需要的任何事情。新君首次启用金令箭,足见其对六国会盟的警觉和重视,足见对他这位少年挚友的信任。可是,当这位新君看到自己风尘仆仆的拼命赶回来时,竟然阻止了他的挣扎禀报,以异乎寻常的细心和真诚,关怀着他的鞍马劳顿。景监身为世家子弟,从小见过不知多少王公贵族,那种颐指气使的架势几乎是所有贵族难以克服的痼疾。而这位青年君主却是那样的质朴厚重,举止言谈间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浮华。一刹那间,景监想起了一句老话,“刚毅木讷,可成大器”。
   
  虽则感动,景监还是着急,喘口气沉重急促的道:“君上,山东六国会盟于逢泽。盟主是魏惠王,会盟主词是六国定天下。更要紧的是,六国订立了三条盟约,其一,六国互不用兵。其二,划定吞并小诸侯的势力圈。其三,六国分秦,共灭秦国,而后对齐国转补土地二百里。”
   
  秦孝公就站在景监对面,脸色越来越阴沉。听景监说完,他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双眼只是盯着窗棂外的沉沉夜色。
   
  “君上?”景监有些惊慌,轻轻叫了一声。
   
  秦孝公默默踱步,转到书架前突然发问:“他们准备如何分秦?可有出人意料的谋划?”
   
  “臣买通了一个护卫逢泽行辕的千夫长,化妆成他的随从在魏惠王总帐外巡查警戒。但在会盟大典时,那位千夫长被派遣到猎场准备会猎事务,臣也只得同去。是以会盟的细务谋划,臣无法于仓促间得知。会盟次日,臣假装围圈野鹿,逃离猎场,星夜奔回。”景监话语中有深深的歉疚自责。
   
  “无关大局。想想办法,继续探听吧。”秦孝公语气竟很平淡。
   
  景监拱手道:“是,君上,臣立即再赴大梁!”
   
  “不用了,你留在栎阳,打探之人你另派干员就是了。”
   
  景监似乎还想再度请命,却终于说出了“遵命”二字。
   
  秦孝公还在踱步,几乎是一步一顿,停比走多。景监站在厅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到这位年轻君主沉重的步子,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国君内心的压力。面对灭顶之灾,任何惊慌失措都可能是正常的。如果面前这位新君流泪哭喊或无所措手足,景监反倒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会给他讲述秦国屡次度过的危难,会给他提出路上想好的各种主意。可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君主,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那怕是瞬间的惊慌。这种定力,这种静气,反倒使景监感到了无所措手足,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对策讲出来。
   
  “景监,”秦孝公终于回过头来,平静如常,“你且先回去大睡一觉。我得静下来,好好思谋一番。明日清晨政事堂朝会,你也参加,我等君臣共商化解之策。如何?”
   
  “君上保重,臣,遵命了。”景监激动得声音颤抖。
   
  这天夜里,栎阳城弥漫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和不安。
   
  金令箭使者带回的消息尚来不及从国府中传出,按说这座久经风浪的小城堡应该是安静如常的。但让秦国人想不到的是,山东六国为了在瓜分秦国的行动中争得各自利益,先行摸清秦国底细,各国在会盟之前便已经向秦国要地派出了大量的商人间谍。他们潜入秦国,一是搜集军情政情,二是散布流言制造混乱。这些渗透秦国各地的密探,千方百计的结交国府重臣和地方官员,将六国分秦的消息秘密透漏给他们,希望能分化秦国上层,能瓦解那些顽固的老秦人。
   
  那时侯,秦国由于长期被魏国封锁在骊山以西,物资匮乏,国弱民穷。所以对这些以经商为名且带来罕见财货的商人格外宽厚,压根没有想到他们会是六国坐探,对他们传播的消息也认为是民间传言,从不在意。按照庞涓事先的秘密指令,六国会盟一结束,便是密探们在秦国各地制造散播流言的发动日。金令箭使者黄昏进入栎阳,是谁都知道的大事。它给了间谍们一个信号,他们出动的机会到了。在夜幕落下的时候,零零星星的店铺里开始有了游荡的神秘生意人,他们一边买点儿东西一边漫无边际的和店主与客人攀谈,无意中说到“听说”的坏消息;还有一些和栎阳老秦人有来往的客商,便带着几条干肉登门拜访老友,在有意打探老友是否知道坏消息的同时,无意的说出六国大兵压境的更坏消息。不消两三个时辰,坏消息便在栎阳城弥漫开来。小小栎阳城只有五六万人口,居住的都是老秦国的本土之民,他们世世代代都和山东打仗,本来对那国要打秦国这样的消息从来只当作没听见。可这次不同啊,这次是山东六大战国同时对秦国用兵,秦国岂不是面临灭顶之灾了么?那要死多少人哪?城池、土地、店铺、牛羊、老人、孩童,难道都要毁于一旦么?人群之中的慌乱恐惧是相互感染的,弥漫感染中又无形夸大着这种恐惧和慌乱。素来镇静自若的栎阳城,一夜之间竟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
   
  这一切,秦孝公和秦国重臣都无从觉察。慌乱在黑夜继续弥漫着加重着。
   
  天交四鼓时,政事堂书房依旧烛火通明。秦孝公一直在羊皮大图前踱步沉思,时而停下来在竹简上写几个字,便又开始踱步。老内侍黑伯将那一鼎炖牛肉已经烧了五次,还是依旧放在书案上。黑伯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热,绝不去出声打扰他的年轻君主。相反,看见君主沉重的思虑,他白发苍然的老脸上倒是分外安详。先主献公箭伤发作行将辞世前,曾指着他对这位未来君主说:“黑伯历经秦室三世,忠贞高义,渠梁善待之。”为了这一个嘱托,老内侍黑伯打消了回归西域故土的念头,仍旧留在了新君身边。久经沧海的黑伯对新君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位年轻人竟然具有和他这样的老人一样的深沉,说话极少,大多时间都在书房翻阅那无穷无尽的竹简,忘记吃饭决然比准时吃饭的次数多。凭经验,黑伯知道对这样经常皱眉深思的主人绝不能唠唠叨叨的提醒什么,打碎一件器皿他会一笑了之,可搅扰打断了他的沉思默想,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在国君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时,黑伯永远耐心的肃立在书房外的阴影里,等待着满足他醒悟过来的任何需求。
   
  突然,黑伯听见了什么!一个纵跃,轻轻落在了院中。
   
  “黑伯,雍城来使么?”秦孝公平静的声音从书房传出。
   
  话音落点,宫门将领已经大步走入,向亮灯窗户拱手道:“禀报君上,雍城令星夜东来,从秘道入城,请求紧急晋见。”
   
  “快请。”秦孝公已经走出书房,站在了檐下。
   
  将领飞步而出。片刻间,满脸灰土的一个黑衣人便站在了秦孝公面前,“雍城令嬴山夜半唐突,尚请君上恕罪。”
   
  秦孝公走下台阶,打量着雍城令笑道:“看来,栎阳秘道太窄了,竟然使一员大将变得土鼠一般。”说着拉起雍城令的手,“来,到书房说话。黑伯,来一鼎炖羊肉。”
   
  刚进书房坐定,雍城令便急促拱手道:“君上,雍城流言四起,都说山东六国要一起攻打秦国,吞并秦国!雍城已经有民众逃亡了。我连夜东来的途中,见到沣镐之地的民众也在稀稀落落的向东逃亡。臣下不知究竟出了甚事?再不制止,秦国腹地就要不战自溃了!”
   
  秦孝公霍然站起,略一思忖便断然命令,“黑伯,即刻办理几件事。一,立即命得力护卫到栎阳城内探听动静。二,宣栎阳令立即来见。三,速持兵符调遣两千骑士,半个时辰后在国府门前待命。四,请左庶长即刻选派二十名干员待命。”
   
  刚刚走进书房的黑伯,放下食鼎,答应一声,便轻步去了。
   
  雍城令霍然站起,“君上有何差遣?臣当万死不辞。”
   
  秦孝公压压手:“你先吃完这鼎羊肉,攒点儿劲力再说。”
   
  这时庭院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秦孝公眼睛一亮,一员顶盔贯甲的将军已经站在他面前,“栎阳令子岸奉命晋见!”
   
  “子岸,好快也!”
   
  “臣巡查到国府门前,恰遇宫使宣召,便即刻来见。”
   
  “好。”秦孝公面色骤然严峻,“可曾察觉栎阳城有何动静么?”
   
  栎阳令沉吟摇头,“臣并未觉察到异样。只是,只是感到今夜街上的行人多了些,往日四更天街中很少碰到行人的。”
   
  秦孝公微微冷笑,“你也忒迟钝了些。栎阳雍城,乃至整个秦国,已经谣言四起了,已经开始有人逃亡了。一夜之间,谣言遍布秦国,这只能是山东六国的秘密坐探所为,决非有他。秦国不怕大兵压境,最怕内部山崩,今夜就是秦国生死存亡的关口,明白么?”一席话语气严厉,神色凛然。
   
  “是!臣下愚钝,请君上惩戒。”栎阳令躬身请罪。
   
  “给你增派两千公室亲军,限你天亮之前,将栎阳城的六国商贾全部拘禁起来。然则不许触动财货,不准打杀一个,要他们衣食如常全部存活下来。死伤一个,唯你试问!能办到么?”
   
  “能!臣下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栎阳令激昂领命。
   
  这时,白发苍苍的黑伯已经无声的站在书房门口,双手捧着兵符道:“君上,两千亲军骑士已在宫门列队等候。”
   
  秦孝公点头,“黑伯,将兵符交给栎阳令。子岸即刻行动。”
   
  栎阳令子岸接过沉甸甸的青铜兵符,双手一拱,“臣告退。”大步而去。
   
  “君上,臣下想即刻赶回雍城,拘禁六国商探。”雍城令已经在秦孝公向栎阳令布置时,感到了事情的急迫和严重,也从新君的论断中知道了危险的根本所在。刹那之间,他对这位年轻国君的刚毅果决与迅疾处置由衷钦佩,匆匆吞下一鼎肥羊肉,便霍然起身请命。
   
  秦孝公拉起雍城令的双手殷殷叮嘱,“山兄,雍城是老秦根基所在,也是镇守西部之大本营,决不能被六国商探搅乱。为了四百年老秦国不断送在我辈手中,辛苦山兄了。”
   
  “君上,”雍城令眼中泪光闪闪,“老秦族百炼精铁,嬴山决然不辱君命!臣告辞了。”
   
  “山兄且慢。”秦孝公回头对黑伯吩咐,“立即将我的彤云驹牵来等候。”又回头道:“山兄,我再派二十名特使跟你一起出发,沿途城池各留一名,宣谕公室急令,搜捕拘禁六国斥候坐探。沿途各城若有阻碍抗拒者,山兄有先斩之权。”说完,回身在剑架上取下那柄铜锈斑驳的古剑,双手捧到雍城令面前,“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生死剑,请山兄持此剑西行。”
   
  雍城令当然知道这柄穆公铜剑的巨大权力,也分明感到了新君将稳定西部的重任象山一样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恭敬的接过青铜生死剑抱在怀中,向秦孝公双手一拱,大步走出书房。
   
  国府大门外,黑伯牵着一匹火焰般的雄骏战马在静静守侯,见雍城令出来,躬身道:“大人,左庶长府二十名特使在此等候。”雍城令嬴山眼睛一扫,二十名特使人人身穿软甲,背上各背一个长长的竹筒,知道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便高声命令:“全体上马!”二十名特使齐刷刷跃上马背。
   
  此时,雄骏的彤云驹看见了宫门台阶上的主人,不禁前蹄刨地咴咴喷鼻。秦孝公大步走下台阶拍拍彤云驹的头,一指雍城令,“彤云,你跟山兄跑一趟雍城,有劳了,啊。”彤云驹短促嘶鸣着蹭了蹭主人的脸,便安静下来。秦孝公双手将马缰递给雍城令,“山兄,请上马。”雍城令接过马缰,翻身上马,一抖马缰,彤云驹向秦孝公一声嘶鸣,驰向长街。
   
  秦孝公正欲回身,却闻马蹄如雨,又一匹快马飞到。来人翻身下马,拱手高声道:“左庶长嬴虔,晋见君上。”
   
  “大哥啊?好!我正要请你来呢。走,进去说。”
   
  “君上四更天需要二十道特使册命,事非寻常。派定特使后我便立即赶来了。”
   
  秦孝公显然感到高兴——左庶长嬴虔来得正是时候。进得书房,秦孝公便将六国会盟与夜来的危机情况以及自己的部署,匆匆说了一遍。嬴虔听完后,大刀眉拧成了一窝疙瘩,拍案骂道:“魏罂!狗彘不食!秦国那么好吞?崩掉肥子满口狗牙!”秦孝公忍不住一笑,“大哥呵,目下是我们腹心疼痛呢,可有良药?”
   
  嬴虔似乎感到方才有所不妥,肃然正容道:“君上莫担心,且先使国中安定,而后再议对付山东六国。栎阳与雍城老秦人居多,不易大乱。目下应急之策,当在拘禁六国奸商与秘密斥候之后,即刻派出数十名文吏,到城内国人中宣谕辟谣,大讲六国分秦乃虚张声势,公室自有应对良策等。栎阳国人久经风浪,一经国府挑明,人心自安。雍城与渭水平川的安定当也不难,只有北地、陇西、商于几县山高路远,需要费点儿功夫。”
   
  “大哥所言甚是。此事需要即刻办理。就请你在国府选出干员,半个时辰后到民众中宣谕,务使人心安定。山区边地,国府另派特使星夜前往。”秦孝公起身,郑重的拱手叮嘱,“大哥,兹事体大,务请不要假手与人。”
   
  嬴虔肃然拱手,“君上放心,嬴虔当亲率吏员到城中宣谕。”说完大步匆匆出门去了。
   
  秦孝公送走左庶长嬴虔,沉思有顷吩咐道:“黑伯,给我一身平民服装,我要到城中走走。”
   
  “君上,你可是一天一夜没吃没睡了。”黑伯终于忍不住轻声劝阻。
   
  “黑伯,你不也一样么?”年轻君主笑了,“六国亡我之心不死,吃睡能安宁?去吧。”
   
  黑伯无声无息的去拿衣服了。这中间,派出去探听城内动静的内侍和文吏纷纷来报,栎阳城的确是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收拾家当,准备天亮借出城耕耘之机逃走别国;栎阳令率领两千军士正在搜捕六国商人密探,密探们哭哭闹闹,城中鸡鸣狗吠,国人民户很害怕,几乎家家关门了。秦孝公听得心中不安,更是决心走出国府看看国人乱成了何等摸样?栎阳可是秦国和山东六国誓死抗争的根基,栎阳一乱,秦国岂能安宁?
   
  这时,黑伯捧来了一身粗布衣服,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寻常的布衣老人,矍铄健旺的神色竟是从脸上神奇的消失了。
   
  “黑伯?你?也去么?”秦孝公颇感惊讶。
   
  黑伯点点头,“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先人留下的老话。”
   
  刹那之间,年轻君主的眼眶湿润了。他默默接过粗布衣穿好,声音谙哑的说了一句,“黑伯,走吧。”便大步出门。当一老一少两位布衣秦人走进曲折狭窄的小石巷时,栎阳城中的雄鸡开始打鸣了,高高耸立的栎阳城箭楼已经显出了一线微微曙光。
   
  景监走出家门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东山却已经是红灿灿的了。
   
  凭多年栉风沐雨的战地经验,他知道今天一定是非雨即阴,便不由加快脚步向国府走来。秦国连年打仗,已经打得很穷了,象他这样仅仅职同下大夫的将军,是不可能有一辆牛车可乘的。骑马吧,战马缺乏。为了节省马匹马力,秦献公时已经下令禁止秦人在城内乘马,禁止使用战马耕田驾车。几十年来,秦国官员对栎阳城内的安步当车已经是习惯了。所有的大臣都没有轺车,只是几位年届古稀的元老,才有国君特赐的走骡作为代步。在这样的都城中,人们是无法想象魏国大梁、齐国临淄那种车水马龙的富庶繁华景象的。栎阳的早晨从来很安静,洒扫庭除的市人也是疏疏落落的。虽说对栎阳城这种平静已经习以为常,但景监还是察觉到了今日清晨的异常迹象。国府大街上有五六家山东商贾开的店铺,他们的货品丰富,殷勤敬业,从来都是黎明即起打开店门洒扫庭除,今日却如何全都没有开门?再看看,往日清晨出城耕耘的牵牛农夫,也是一个没有。国人开的几家小铁铺也没有了叮叮铛铛的打铁声。不对,一定发生过自己不知道的异乎寻常的事情!昨夜,挑选并派定去大梁的秘密斥候后已经是二更天了,景监几乎是被人抬上卧榻的,一夜酣睡直象战场野宿一样深沉,又能知道何事?猛然想到六国分秦,景监一下子紧张起来,放开脚步便向国府跑来。
   
  赶到政事堂前,景监却听到东侧正厅传出一阵轰然大笑,心中好生疑惑,便急赶几步走上台阶高声报道:“前军副将景监晋见——”
   
  正厅传出秦孝公声音,“景监将军,进来吧,就等你了。”
   
  景监跨进大厅,见黑红两色的宽阔房间里,秦孝公在长案前微笑踱步。三级石阶下的大厅中分两边坐着四位大臣,分别是左庶长嬴虔、上大夫甘龙、中大夫杜挚、长史公孙贾。栎阳令子岸则站在中间正比比划划的学说着什么,君臣几个显然是因为他大笑的。景监感到疑惑,看看秦孝公,又看看大臣们,嗫嗫嚅嚅不知如何是好。秦孝公招招手,指着长史公孙贾后边空着的一张书案:“景监坐那里吧。子岸,你把夜来的事再说说,让景监也明白一下。”
   
  子岸就把昨夜谣言如何流传、君上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领军士搜捕拘禁六国商贾密探的事说了一遍。说到那些以商人面目出现的六国密探在被拘禁后的狼狈丑态时,子岸绘声绘色,“有个长胡子大肚子的楚国商人,正在一个老秦户的家里低声吹嘘魏国上将军庞涓的厉害,我带着三个军士跃墙进去,命令他跟我们走。他扑通跪在地上,拉长声调就哭,‘老秦爷爷,我是商人啦,不是斥候啦,你们不能杀我啦。’我说谁要杀你啊?跟我们去住几天就行了。他又哭,‘不杀我叫我去何处啦?我有地方住啦。’我心中气恼,大声喊他,换个地方,叫你对着墙吹嘘魏国!他一听吓得浑身乱抖,不断叩头打拱,‘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啦,我有十六岁的小妾送给你啦,你马上跟我去领走啦,不然我马上送到将军府上去也行啦。’……”
   
  还没说完,君臣们就又一次同声大笑,景监竟是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上大夫甘龙摇头感慨:“危难当头,人心自见也。此等人竟然也立于天地之间?怪矣哉。”
   
  “上大夫以为,该如何处置这些奸商啊?”中大夫杜挚虽是文臣,却颇有粗猛之相,问话高声大气。
   
  甘龙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来,便与山东诸侯势不两立。秘探斥候太得阴狠,唯有一策,斩草除根,悉数杀尽。”
   
  秦孝公本来正准备将话题引入沉甸甸的秦国危机,却不想杜挚无意一问,竟使他心念一动,也想听听大臣们对这件事的想法,就没有急于开口。待甘龙讲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心中不禁咯噔一沉。秦孝公没有想到他和元老重臣之间竟然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异,他静下心来,准备再听听其他臣工的说法。
   
  甘龙话音落点,杜挚立即高声呼应,“上大夫高见。山东奸商是我秦国心腹大患,不杀不足以安定民心!”
   
  长史公孙贾看看厅中,微笑道:“兹事体大,当先听听左庶长主张。”
   
  左庶长嬴虔自然知道国君昨夜的布置,但却平静回答:“嬴虔尚无定见。”
   
  “栎阳令呢?你可是有功之臣啊。”公孙贾又问。
   
  栎阳令子岸却直冲冲回答:“长史为文章谋划,咋光问别个?你呢?”他当然也知道新君的命令而且也忠实执行了,但见左庶长不说,他也就不愿说。春秋战国几百年血的教训比比皆是,大凡居官之人都明白,新君即位初期是权力场最动荡的时候,君主越年轻,这种动荡就越大。这时候,谁都会倍加小心。这位赳赳勇武的栎阳令,虽然在昨夜的动荡危机中被年轻君主严厉斥责为“迟钝”,但对这种权力场的基本路数却绝没有迟钝。
   
  白面细须的公孙贾显然很精细,沉吟有顷平静作答:“我亦尚无定见。”
   
  此中大约只有景监对秦国面临的严重危机最清楚,他对这些元老重臣们云山雾罩的回答摸不着头脑。只有一个上大夫甘龙态度明确,但景监却又极不赞同。然则不管他有何种想法与主张,他都不能抢在前面讲话。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比他年长资深,也比他位高权重。上大夫甘龙是山东甘国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国的三世元老,秦献公连年征战在外时,从来都是甘龙主持国政,学生门客遍及秦国,景监连给他当学生的资格都没有。左庶长嬴虔是公室贵族、国君的庶兄,更不必说他是统率三军的实权重臣了。长史公孙贾职掌公室机密,常在国君左右,虽然没有兵权,可也是屈指可数的几个枢要大臣之一。栎阳令子岸是秦穆公时名臣由余的后裔,执掌都城军政大权,虽不是国府枢要大臣职位,但其实际权力却是足以颠倒乾坤的,否则他如何敢对长史公孙贾直言相撞?就连那个高声大气职位最低的中大夫杜挚,景监也不能与之相比。且不说杜挚是甘龙的学生,仅以职权论,景监虽然也是职同下大夫的前军副将,爵位比杜挚只低了一等,但实际上却是军中朝中都没有任何实际职掌范围的一种职务——副将。杜挚却不同,他这个中大夫有一串后缀,叫做“辅上大夫视事兼领大田太仓”。辅上大夫视事,是确定他是上大夫的处政副手;兼领大田太仓,是说秦国的农耕、粮食与仓储都由他兼管。那时侯,这可是两个最要紧的命脉权力。周王室将这一职务的大臣叫做“司土”,后来称为司徒,是与司马(掌兵)、司空(掌工程)、司寇(掌刑)并列的重臣。这样的中大夫,景监如何能比?要不是新君亲点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参加今日庭议,他是不可能有机会和这些重臣坐在一起的。然而正因为如此,景监是无所顾忌的。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做了一回秘密特使承担了重大使命,就要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和想法,真实的告诉国君和大臣们,使他们尽最大所能拯救秦国,否则愧对国君重托。至于说出来后是否被采纳,那不是景监此刻所想的。
   
  公孙贾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收敛,景监就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监以为,六国商人密探不能杀,杀则对秦国有害。”
   
  “啪!”的一声,中大夫杜挚拍案呵斥,“尔是何人?竟敢驳上大夫主张?”
   
  “在下乃赴魏国探密的金令箭使者景监。秦国面临灭顶之灾,决不能再给六国亡我之心火上浇油!”
   
  “哈哈哈,同类相怜嘛。”一阵大笑,景监的话又被杜挚的尖刻嘲讽打断。
   
  秦孝公眼睛一亮,但终于没有说话,他还是要看一看。这时,左庶长嬴虔却开了口:“杜挚无礼。危难当头,群策群力,听景监说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带兵大将,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极少讲话,他一开口便全场肃静。
   
  杜挚出语刻薄,景监本想还以颜色,但他生性宽厚且见左庶长斥责杜挚,也就不再计较此事。他再度向厅中君臣拱手做礼,亢声道:“秦国弱小,六国强大,这是不争之事实。六国会盟,要共同起兵瓜分秦国。当此危机之际,若秦国诛杀六国商人密探,只会更加刺激六国,使他们以拯救六国商贾为口实,迅速举兵进逼。以秦国目下实力,我们能抵挡几时?”
   
  公孙贾淡淡问道:“以你之见,不杀密探,六国就不举兵了么?”
   
  景监正色道:“不杀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国罢兵。然则,至少可使六国急切间找不到口实大举进兵,我秦国也可在此期间谋求对策。”
   
  杜挚哈哈笑道:“啊,景监将军大有谋略嘛,谋划个办法出来。”
   
  景监没有理会杜挚的嘲讽,自顾将一路的思索一口气说了出来,“如今天下虽连绵征战,然但凡举兵,都必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则,师出无名,士气民心必然低落,联兵作战也会很是困难。我秦国对密探若拘而不杀,那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国愿意同六国和解。若拘而尽杀之,那就是公然和山东六国立时结下血仇。六国朝野都会对秦国恨之入骨,纵然我尽力斡旋,怕也难逃兵灾。正因如此,六国密探非但不能杀,还要保护其财货,善待其人身,照常让他们在秦国经商,去留自便。此中轻重,请君上与列位大人权衡。”侃侃道来,有理有据,显然是一路苦思的结果。
   
  小人物一席话,大厅中却竟是无人反驳,良久静场。秦孝公大感欣慰。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年时期的小友竟然在大事上和自己如此不谋而合?作为老秦人,刚烈忠直恨则恨死爱则爱死的汉子比比皆是,但要找一个既坚刚又柔韧懂得忍耐与等待的汉子,却比铸剑还难。要老秦人誓死抗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是一呼百应。但要老秦人迂回曲折韬光养晦,那可是阳春之曲和者盖寡。连那些山东儒家名士如甘龙者,久居秦国,也都变成了固执倔强宁折不弯的牛脾气。作为国君,年轻的嬴渠梁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深厚和宽广,自然深深懂得老秦部族的这种坚刚性格是弥足珍贵的,否则,秦国四百年间何以立足天下称霸西戎?然则,秦国上层的庙堂人物们假若也都是这种人,秦国何以能成就大业?即如面临的这场灭国危难,逞血气之勇不难,难的是冷静忍耐顾全大局而后化险为夷。老秦人谁不恨六国密探?杀掉他们定然是举国拥护。在这时候能够想到不杀自己最痛恶的敌人,反而要善待他们,这需要多么宽广的视野?需要克服多少老秦人性格中的痼疾?更不要说景监还是个沙场征战的年轻将领了。当秦孝公昨夜想到这些时,他觉得自己是沉重的孤独的。可是当景监慷慨冷静的讲出这些时,他是激动的欣慰的,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孤独了。
   
  刹那之间,年轻的国君对年轻的将军产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这时候,左庶长嬴虔粗重的声音响起,“景监将军言之有理。以秦国目下实力,一个魏国我们已经难以抵挡,岂能和六国同时为敌?”
   
  栎阳令子岸也跟了上来,“子岸赞同左庶长所言,不杀密探。”他内心很清楚,国君本来就命令不杀不掠,左庶长一讲话便等于此事敲定。因为甘龙平日里多主内政,对这种外事并没有多少决定权,这方面的大权在左庶长。
   
  公孙贾在每个人说话时都不断点头,此时平静的笑道:“大局已经清楚。究竟如何?还是君上抉择吧。”
   
  甘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杜挚只是微微冷笑,也不说话。
   
  秦孝公这时轻轻一拍书案:“六国密探,暂且不杀,财货不动,人身不伤。若六国动静有变,再杀之亦不为晚。彼在我手,何惧之有?然栎阳令须得对六国密探严加监视,不许任何人在半年内离开秦国,更不许逃走一个。否则,斩首无赦。”年轻国君在政事堂第一次显示权力,却是不怒自威。
   
  “臣下遵命。”栎阳令子岸肃然站起,高声领命。
   
  “诸位,”秦孝公环视大厅神色肃然道:“今日庭议,实则已经开始。山东六国会盟,提出六国定天下,对吞并小诸侯划定势力范围。然则更为要紧的是,山东六国要瓜分秦国,将天下七大战国变成六大战国。六国将在何时用何种手段实施其分秦野心?目下尚不清楚。然则可以确定的是,秦国已经面临百年以来最为深重的灭国危机。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秦国妇孺皆知的一句老誓。当此存亡之际,我等君臣应同心谋国,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谋划出稳妥的对策与方略。”说完悠悠巡视一圈,“诸位不要有任何顾忌,那位先说都行。”
   
  场中又一阵沉默。在此之前,这些大臣们也都风闻了六国会盟的种种消息,其中不乏六国密探有意透漏给他们的各色流言。今日国君郑重提出且要征询存亡大计,大臣们顿时感到了强大压力,打吧打不过,逃吧逃不脱,投降吧不可能,一定要拿出一个能够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对策,方能消解这场危机。可是,危机迫在眉睫,仓促间如何思谋得周全?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有话讲。
   
  上大夫甘龙博学多识且长期主持国政,为在座资深老臣,眼见众皆默然,他沉吟思忖了一番,谨慎开口,“老臣以为,六国会盟,吞灭诸侯,瓜分秦国,此举不合于礼,亦不合于道。我秦国本是平王东迁的开国诸侯,对王室居功至伟。秦国有难,天子不会坐视不理。老臣以为当上书洛阳周王,以天子名义下诏,驳斥六国会盟谬误,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与此同时,我秦国以王室名义联合若干中小诸侯,组成一支数十万之大军抗衡六国兵马。若能如此,则危难可解,国家幸甚。”甘龙字斟句酌,一番话很是持重谨慎,绝不是明确决断据理力争,而只是以“老臣以为如何如何”的商榷口气说话。然则这恰恰是他的身份、权力与资望形成的一种矜持,绝不意味着他暧昧含糊。
   
  景监对国中权臣的习惯、风格与错综微妙的关系一概不清楚,认为自己只要把自己想好的说完便不负国君所托,谁的脸色也不看。此刻他听完甘龙的对策,不禁噗的笑了出来,却又使劲儿憋住。见无人说话,他咳嗽一声正容发问:“上大夫对策,太过迂阔。周王室衰落到一片孤城,自身尚且难保,六国谁会认这个天子?且不说周王不敢发,即或发了,一片诏告有甚用处?至于以王室名义联合中小诸侯,更是无法行通……”
   
  “景监大胆!”杜挚面色涨红,抢断话题高声道:“上大夫所言极是。名正则言顺,六国会盟,周天子与秦国并天下诸侯同受欺侮。我秦国唯借天子名义声讨其荒谬,方可号召天下诸侯组成多国盟军!得道多助,如何能说迂阔不通?”
   
  “杜大夫,”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谋,言无顾忌,你急个甚来?”杜挚顿时语塞,“好好好,让,让他说。”
   
  公孙贾却破例插了一句,“行则可行,然也确实无大用。君上明断。”
   
  景监老老实实,“在下不赞同上大夫主张。但也还没有想好的对策。”杜挚冷冷一笑,狠狠瞪了景监一眼,张张口欲言又止。
   
  左庶长嬴虔不断轻叩书案皱眉沉思,这时抬头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诏一点,可行而无用。联兵抗衡一点,有用但难行。且不说仓促拼凑的盟军根本没有战力,仅仅建立多国盟军这一点,就极难做到。六国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二个中小诸侯国,军马总计约在三十万左右,的确是一个很大数目。但他们却被六国分割在各个零碎夹缝中,兵马根本无法越过大国而集结。即或越过,也无法进入函谷关。还有,六大战国本来就虎视眈眈的要吞灭中小诸侯,这些蕞尔小国又岂敢激怒大国自送虎口?捉了我们的使者去大国邀功,倒是实实在在有可能。上大夫,嬴虔以为,还得再谋良策为是。”
   
  甘龙有些尴尬,但还是呵呵一笑,“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当受教。”栎阳令子岸冷笑道:“这些小不砬子诸侯,哼,让他们跟在六国大军后面分秦块肉倒是可能。要和秦国联合,嘿嘿嘿,他们躲都躲不及呢。”
   
  “那你倒是有甚高明主张?拿出来啊。”杜挚面红耳赤,仿佛自己的主张被驳了一般。
   
  “要我说,就和六国拼个你死我活!”子岸霍然站起,将手中短剑呛啷拔出,噌的插进地上方砖,咬牙骂道:“鸟!怕甚了?老秦人的血就是往战场流的。当年老秦族还不是硬硬在戎狄包围中杀出了一块地盘?既没退路,又没办法,说来说去还不是个打?还不是死战到底一条路?请君上下令,做二十万孝服,血战六国!子岸请命做先锋大将,不斩首十万首级,誓不生还!”这个名臣后代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显然对这种庙堂庭议的絮叨极为不耐,竟忘记了这里是政事堂。然则他这一番激昂怒骂与慷慨请战的确是老秦人的本色,倒吓得从来没有打过血仗的杜挚和公孙贾瞠目结舌。
   
  左庶长嬴虔变色,“子岸,把剑收回去。这里是政事堂,不是战场。”嬴虔是秦军统帅,又是威震三军的猛将,也只有他才能震慑住老秦人特有的本色冲动。
   
  子岸默默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剑,沉着脸重重坐回案前唏嘘拭泪。
   
  秦孝公面色如常,对子岸的激烈慷慨仿佛没有看见,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他此刻只是感觉到,有嬴虔这位庶兄,他省了一半力气。有嬴虔挡一挡,他便对每个人的主张都有充分思考的余地。当然,对子岸那样的主张是不用思考的。那是一条悲壮的殉国之路,退无可退时,也只有拔剑而起浴血疆场与国家共存亡了。只要有精神准备,那是用不着多想的。危难之际,主战将士的勇烈刚猛永远是最可贵的。他作为一国之君,可以不纳其言,却无论如何不能伤其心。他从座中站起,走到子岸面前,递给他一方白布汗巾,慨然一叹,“子岸哪,果真秦国无路可走时,我也会和你一样血战到底的。在座大臣们,也都会拔剑而起的。”
   
  “哇——”的一声,子岸竟是放声大哭。
   
  一时间,厅中君臣人人拭泪,个个唏嘘。
   
  秦孝公站在厅中,缓慢沉重的问:“诸位,秦国真的是无路可走了么?”他看着唯一没有讲话的景监。只要有一个人没讲话,秦孝公就不会讲出自己的想法,他要最大限度的将自己的决策建立在臣下主张的基础上,如果臣下阐述充分,他自己宁可不说而全盘采纳。新君即位,要大臣们齐心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推行自己的主张。除非象昨夜那样的紧急关头必须当机立断,秦孝公宁愿让臣下来断事。这样做,既是他的思谋结果,也是他的性格所致。
   
  “君上,列位大人,”景监站起来沉吟着,“我有一策,恐有失大雅,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孝公爽朗大笑道:“生死存亡,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说吧,我等听听这不雅之策。”杜挚憋不住“吭哧”一笑,又连忙捂住嘴低下头。
   
  景监却是落落大方,朗声说道:“景监思谋,目下惟有一计可用:秘密游说六国,重金收买权臣,分化六国,延缓时日,使六国分秦盟约自行瓦解。六国之中,齐国与我秦国不搭界,不会主动当头羊。韩国燕国最弱,也不会单独攻秦。魏楚赵三国分秦最力,也是最有实力最有可能单独攻秦的。而魏楚赵三国,均有酷爱财色的权臣。尤其魏国,因魏王酷爱珠宝名器,大臣多有贪风。我们只要以重金美女贿赂,并许以其他好处,此等权臣决然不会令我们失望。若此三国不动,六国分秦自然拖延,拖则盟约自溃。”
   
  “诸位,果然是不雅之策啊。”秦孝公不禁一笑。
   
  厅中大臣一齐大笑。杜挚笑得眼泪鼻涕拭抹不及,连连咳嗽。甘龙则皱着眉大摇其头,“美女重金?成何体统?岂不令天下耻笑?”公孙贾则只是大笑,却不说话。栎阳令子岸啧啧啧撇嘴,“景监哪景监,亏你想得出!”左庶长嬴虔微微一笑,却是默然沉思。
   
  惟有景监没有一丝笑意,一脸茫然的看着国君和大臣们。
   
  嬴虔霍然站起,“景监之策,丑归丑,有大用。话说回来,方今天下,那国不是阴狠歹毒挖墙脚?赵成侯铮铮一条汉子,为了争取魏国,硬是将自己的美妾送给了魏王。楚国还不是贿赂齐国大将田忌三千金,才使齐楚罢兵?庞涓那小子号称名士,为了做丞相,还贿赂魏王的狐姬呢。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有何忌讳?说到底,老秦人以往只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想不到使阴招罢了。目下六国逼我们用阴招,我们就用,怕他何来?”
   
  公孙贾沉吟道:“敢问上大夫,府库有金几多?秦国有美女几多?”
   
  甘龙冷笑,“老夫只知道金不足五千。美女几多?哼哼,大约只有长史知晓。”
   
  公孙贾仿佛没察觉甘龙的嘲讽,自顾道:“五千金?设若魏楚赵三国各有两名权臣,那就是六人。除去特使的秘密活动金、搜罗美女金,大约每个权臣只能得到三百金。魏楚赵三国的权臣从国王那里得到的赏赐,动辄就是数百金,胃口极为贪婪,三百金他们可能看都不看。若果没有万金之数,此计难行。景监将军,你以为如何?”
   
  作为一个鏖战沙场的低级将领,景监确实不知道国府拮据到如此地步。公孙贾所说,又的确是实情。一时间景监愣在厅中,竟是无言以对。
   
  杜挚一副颇为认真的神情,“我倒是可以将先君赏赐的三百金,送给景监将军,可也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啊。”
   
  甘龙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八百金,够么?”
   
  突然之间,一直在踱步沉思的秦孝公却眼睛发亮,似乎因此而悟到了什么,站在那里良久未动,似乎又在盘算什么。一时间,他竟是目光炯炯的扫视厅中,“诸位,六国利剑已刺我咽喉,国家危亡决于旦夕之间,我等君臣不能拘泥。春秋宋襄公恪守仁义,不击半渡之兵,败师辱国,诒笑天下。但是,宋襄公失去的毕竟只是小霸主地位。今日不然,一旦自缚手脚,老秦人就要亡国灭种。六国要灭秦分秦,最为歹毒的就是前后夹击。东方大兵压境,同时策动西方戎狄叛乱。那时侯,老秦人只怕连回到陇西河谷的退路都没有了。他们要将老秦部族斩草除根,我们连投降都不会被接受。这就是亡国灭种,请诸位掂量。”猛然,他背过身子,肩膀一阵微微的颤动。
   
  一时间举座动容,一股凛冽的冰凉骤然渗透每个人的脊梁骨。
   
  公孙贾亢声道:“君上抉择就是,臣等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他本是极少鲜明表态之人,此刻竟也是满面通红之喘粗气。“赴汤蹈刃,死不旋踵”是流传天下的墨家誓言,说得是墨家弟子追随墨子,每临危局,人人争先赴险,死也不会转过脚跟逃跑。今日公孙贾将这句誓言用在这里倒是分外令人感奋。众人不禁齐声慷慨,“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秦孝公已经转过身来,声音略显谙哑,“嬴渠梁的血,会与老秦人流在一起的。”“君上——”几位大臣连同景监,一起匍匐在地,哽咽不止。
   
  秦孝公长长的出了一口粗气,语气转为平静,“诸位请起,老秦人也不是好欺侮的,我等还是得拿出个主见来,否则,无颜面对国人。”“但凭君上抉择!”大臣们异口同声。
   
  “的实说,景监之计不失为应急奇策。”秦孝公走下三级台阶,缓缓的踱着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于美女,有则也好,没有也无伤大局。国府所存八千金,不能动用分毫,那是秦国十万大军的命脉。另则,也不能向民众紧急征收。百年动荡征战,秦国民众逃亡过半,留下来的都是老秦人。他们已经快被榨干了,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只剩下老秦人的一腔热血了。国府再艰难,也不能打他们的主意。”年轻君主说到这里,已经是两眼含泪,沉重得停下来低头喘息。有顷,秦孝公抬起头激昂的开口,“国难当头,金从何来?嬴渠梁身为秦国之君,愿将国君私库的两千金拿出,再将公室所存的周王室历代赏赐的宝物珍品一并献出。其余尚有缺额……”突然,他不再往下说了。
   
  刹那间,政事堂大厅肃然无声。大臣们被这位年轻君主的宣布深深震撼。自古以来,国君启用私库并献出所有库藏珍宝者,闻所未闻。国君私库,其实也是国库的一种变相形式。这些金钱珍宝主要有两大用途,一是用来供国君宫室日常支用,一是赏赐有功臣民。因为这两种用途都由国君决定,而无须通过国家财政大臣,所以历来的习惯便将宫室府库认做国君私库。秦国宫室历来简朴,国君的护卫、内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种文吏官署,加起来也只有不到一千人。秦国国君的嫡系宗族也历来不住宫室,而是与所有的秦国大宗族一样,除了老幼女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几乎全部在军队之中,不要宫室供养。这样一来,秦国宫室私库的金钱的主要用途,实际上就是赏赐和抚恤战死的将士。对于一国之君,治下的威权少不得官与禄两个字,国君府库没了金钱珍宝,意味着一国之君将沦落到对功臣赏无可赏的惨状,任谁想来都会心底发虚。臣下天职,便是与君分忧。国君家徒四壁,大臣颜面何存?
   
  厅中六位臣子唰的站起,一齐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白发苍苍的甘龙浑身颤抖,“君上一国之君,岂能一贫如洗?请君上收回成命,甘龙愿献千金哪!”
   
  “左庶长嬴虔愿献三百金,并家传蚩尤天月剑!”
   
  “长史公孙贾献三百金!”
   
  “栎阳令子岸献五百金,外加家传嫘祖软甲!”
   
  “中大夫杜挚献三百金!”
   
  景监大哭,“君上,景监惟有五百刀币啊。”
   
  秦孝公静静的站在厅中,没有一滴眼泪。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们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谢过诸位了。上大夫请起,诸位请起吧。”待大臣们唏嘘起身,他平静的向厅门吩咐:“黑伯,今日之内,辟出专库,接纳诸位大臣的献金。”黑伯答应一声,疾步而去。秦孝公环视厅中微笑道:“诸位且莫伤感。金钱乃人世流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得其所,方为无价至宝。不得其所,铜臭如粪土。纵然一国之君,概莫能外。秦国若有富强之日,嬴渠梁当十倍偿还诸位。公孙长史,请记下嬴渠梁今日诺言。”
   
  公孙贾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将转于太史,刻简留存。”
   
  “诸位以为,何人堪当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敛笑容,转了话题。
   
  甘龙慨然道:“此策乃景监将军谋划,将军必有成算,当以景监为使。”
   
  “嬴虔亦赞同景监为特使。”左庶长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赞同。”公孙贾、子岸、杜挚齐声表态。
   
  秦孝公点点头,似乎对大臣们出乎意料的一致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看着景监,“景监以为如何?”
   
  景监躬身,肃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秦孝公默默注视着景监,泪水骤然溢满了眼眶。
   
  暮春初夏,虽说已经是草长莺飞,但渭水平川的早晚还是颇有凉意的。尤其是河谷山口,早晚时分的凉风尚有些须寒冷。太阳距离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劳作的栎阳秦人便开始络绎不绝的回城了。但在城南栎水岸边的高坡风口上,却有一个人久久站立,一任河风吹得他的长衫啪啪做响,仍旧没有离开。两丈之外的洼地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的守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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