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地再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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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多月了,苏秦总算进入了上郡,走到了秦长城脚下。
   
  回洛阳的大道是东出函谷关,非但路近,而且沿途人烟稠密多有驿馆,穷路富路都很方便。可苏秦不想走大道,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这潦倒模样。出得咸阳时分,他已经孑然一身了无长物,唯一的一个青布包袱中,还只是不能吃不能喝且越来越显沉重的几卷竹简,直与乞丐一般无二。理论起来,一次说秦失败,也远非陷入绝境,还完全可以继续游说其他几个大国,毕竟成就霸业的雄心绝非秦国一家。可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车痴之祸,竟使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赤裸裸的穷汉子,举步唯艰,如何能去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间?苏秦倒是闪过一个念头,去燕国,燕姬一定会帮助自己!认真一想,不禁失笑。燕姬初为国后,纵然想帮自己也未见得能使上力。纵然燕姬能使自己衣食不愁,可那无聊的日子受得了么?若在燕国再度被困,那可就真正的陷入绝境了。
   
  苏秦在北阪道边想了整整一夜,最后终于想定,只有回家!
   
  苏秦选择的这条路很生僻,与其说是路,还不如说只是个方向——出咸阳北阪,经云阳、栒邑直入北地郡,再沿秦长城到上郡的阳周,而后东过黄河,经离石要塞再南下回洛阳。且不说这条路比函谷关大道远了多少倍,更重要的是,在进入魏国河外地区之前,这是一条越走越荒凉的险道。可苏秦顾不得想那么多,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见人,悄悄回家!至于吃苦冒险,那是上天对自己荒唐行径的惩罚,原是罪有应得。夕阳将落,河西高原已经湮没在暮色之中了。披着晚霞的夯土长城象是一道鳞光闪闪的巨龙,顺着山脊蜿蜒的伸向了东北,直达遥远的云中大河南岸。无边林木覆盖了千山万壑,极目望去,一片苍苍莽莽的空旷寂凉。山风呼啸,林涛隐隐,唯有长城亭障上那一缕袅袅飘散的炊烟,那一阵召唤巡骑的悠扬号角,给这荒莽的山林沟壑增加了一线生机。
   
  这便是名闻天下的河西高原,一片人烟稀少的荒莽山地。
   
  苏秦从来没有到过河西之地,以往也确实难以理解,秦魏燕赵与阴山胡人为何要反复争夺这片荒莽的高原?一百多年征战厮杀,死人无算,争来这片荒凉的山原究竟有何大用?这次从关中跋涉北上,历经山山水水隘口亭障,才明白了这荒莽的河西高原是多么重要的必争之地!如果仅仅从生计上看,这里多是山林沟壑,既没有适合放牧的广阔草场,又没有多少值得耕耘的良田,无论谁占领这片高原,都不能得到当时极为缺乏的人口农田与牛羊。
   
  但若从国家争霸的整体上看,河西高原便光芒四射!它是矗立在整个大中原腹部的制高点,谁雄踞河西高原,谁便对四面势力(北方匈奴、东方燕赵、西部秦戎、南部魏韩)有了居高临下的威慑力。魏国占领河西的五六十年,正是魏国的最强盛时期。秦国收复了河西,便立即成为鸟瞰中原、威慑北胡的强势大国。秦国要确保河西高原,靠的就是西边的大河天险,东边的千里长城。商鞅收复河西后,将黄河天险延伸到了东岸的离石要塞,将秦国原来的旧长城一直修筑到了云中之地。如此一来,河西高原便成了稳定的老秦本土,秦国便真正成了被山带河的四塞之国。天时地利,何独佑秦国也?
   
  饥肠辘辘的感慨嗟呀了一番,苏秦不禁失笑,暗自说声“惭愧”,连忙坐在一块山石上铺开包袱布,便开始大咥起来。这是老秦人的狩猎路饭,一块半干的酱牛肉夹进厚厚的大饼,再加几根小葱,便是一顿结实鲜辣的路饭。苏秦食量本来不大,可一个多月跋山涉水下来,竟变得食量惊人,每次开吃都将所带路饭一扫而光,兀自感到意犹未尽。饶是如此,也还是变成了一个精瘦黝黑长发长须的山汉子,任谁也认不出这便是昔日的苏秦!吃完路饭,苏秦到山溪边咕咚咚牛饮了一通,又跳进水里擦洗了一番,这才感到清凉了许多。收拾好自己,看看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天色就要黑了下来,连忙背起包袱提起木棒,便又开始了跋涉。
   
  夜行昼宿,这是老猎户教给苏秦的“河西路经”。
   
  一路行来,苏秦是讲书换食。每有农家可夜宿,不管老秦人如何朴实好客,苏秦都要给主家的少年子弟讲一两个时辰的书,以表示报答。走到白于山麓时,农户渐渐减少。一打听,才知道自从商鞅收复河西之后,便将散居深山的农户全部迁到了河谷地带,建立新村推行新法,山林中只留下世代以狩猎为生的老猎户。
   
  那一日,天色已经黑了,却看不见一户人家。苏秦正在着急,却遇见一个老猎户狩猎归来,邀他到家中做客。那是山坳里的一座小院子,大石砌墙,石板垒房,老猎户一家在这简陋坚固的山石小院子里已经居住了四十年。老人有两个儿子,都在深山狩猎未归,家中只有老夫妇留守。苏秦无书可讲,便与老人在山月下谈天说地,请教河西路情民风。老人见苏秦是个大世面人,谈吐豪爽快意,便一发打开话匣子,将“河西路径”整整说了个通宵。
   
  “河西山路两大险,地漏中山狼”。这是老人最要紧的告诫。
   
  所谓地漏,说的是那些被林木荒草覆盖的无数沟壑山崖。老猎户说,大禹治水的时候,这河西高原便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冲刷切割得沟沟坎坎峁峁墚墚,山崖多,山坑更多;偏偏又是遍山的林木荒草,一眼望去的平坦山原,走起来却是险而又险;一不小心,便要掉进树枝荒草下的山崖山坑。老人说,许多山坑深不见底,通到了九地之下,掉下去便没有救了!秋冬草木枯萎,“地漏”之险稍好一些。夏日草木葱茏,最是危险。由于这种“地漏”之险,河西人行路都有一支长长的木棒探路,而且大都在白天走路。“可你不行。不能白天走!”这是老人的又一告诫。本地人行路大多是短途短时,自然是白日最佳。但对长途跋涉竟日行走者,却要白天睡觉,晚上走路。老人说:“一出白于山,荒山老林无人烟。”长行路,便必定疲惫不堪,夜里一旦睡死,便有极大危险,只有白昼时日选个安全避风的山旮旯,方可睡上一两个时辰,且次日再睡,一定要离开昨日地点六十里以上,否则便仍不能安宁。这一切,都是因为河西高原还有最大的一个危险——中山狼!
   
  河东有个中山国,乃是春秋早期的白狄部族建立的。那时侯,西北方的戎狄胡游牧部族大举入侵中原,与东南部的苗夷部族一起,对中原形成了汪洋大海般的包围。白狄便是其中的一个部族,占据了晋国北部的山地河谷。后来齐桓公尊王攘夷,联合中原诸侯连年大战驱赶夷狄,终于将入侵的游牧部族赶出了中原大地。这时,晋国北部的白狄却已经化成了半农半牧的“晋人”,被晋国当做属地接纳了。后来晋国衰落,智魏赵韩四家争斗不休,白狄又野心大起,趁机自立为诸侯邦国,便叫做了“中山国”。中山国建立不久,便被新诸侯魏国吞灭了。后来吴起离魏,魏国军势减弱,白狄部族又从草原大漠卷土重来,中山国竟又神奇地复国了!这个中山国虽然说不上强大,但却好勇斗狠,横挑强邻,死死咬住燕赵两国不放,居然还小胜了几次,被天下人看作与宋国一般的二等战国。中山国声名赫赫,一大半却是因了这中山狼!
   
  老猎户说,这中山狼都是妖狼,狡猾赛过千年老狐,凶残胜过虎豹。它认人记仇,遇上落单的路人,绝不会一下子扑上去将人咬死,而是跟着你周旋挑逗,直到这个人筋疲力尽心胆俱裂,才守在你身边慢慢撕咬消受;若有人打杀了狼崽,中山狼便会跟踪而至,日复一日的咬死你家的猪羊牛鸡,再咬死你家的小孩女人,最后才凶残的吞噬主人;更有甚者,中山狼能立聚成群!寻常时日,你无论如何看不见狼群。但若有孤狼遇敌,这孤狼伏地长嗥,片刻之间便会聚来成百上千只中山狼,连虎豹一类的猛兽也吓得逃之夭夭。河西高原的猎户以剽悍出名,可是却不敢动这中山狼。魏国占领河西高原的几十年里,中山狼几乎就是河西高原的霸主。狼灾最烈时,魏国军营的游骑夜间都不敢出动。河西高原人烟稀少,一大半都是这中山狼害的。
   
  老人说,早先晋国的权臣赵简子曾经以狩猎为名,率大军三次杀狼,中山狼一度不见了踪迹。可中山国复活后,这中山狼也神奇的复活了。商君收复河西后,为保境安民,下令五千铁骑专门剿灭狼群!说也怪,这秦军铁骑仿佛天生就是中山狼的剋星,狡猾凶残的中山狼硬是被他们杀怕了!秦军总是以三五小骑队驮载带血的牛羊引诱狼群聚集,而后大队铁骑从埋伏地猛烈杀出,穷追狼群,每“战”必杀中山狼数百头以上!经过三五年的灭狼战,河西高原的中山狼便渐渐少了。
   
  “还是要小心哪。猎户都知道,这妖狼还没有死绝呢。”老人重重的叮嘱苏秦。苏秦听得惊心动魄。他想不明白,这中山国与河西高原非但隔着横亘百里的崇山峻岭,还隔着一道惊涛骇浪峡谷深深的大河天险,中山狼如何就能翻山渡河而来?天地造化,当真是神秘莫测!苏秦原是听老师说过,中山狼是天下异数——白狄部族有驯兽异能,他们当年南侵时便从草原大漠带来了漠北狼群,这种狼以中山国山地为巢穴,却很少伤害白狄人,只是成群的流窜临国,使燕赵魏秦头疼不已。中山国四邻都是强大的战国,但若无充分准备与精锐大军,都不想与这个“狼国”纠缠。中山狼对于中山国来说,简直不亚于十万大军!那时侯,苏秦听了也是听了,只是将老师这“顺便提及”当做了一段天下奇闻,没有上心。如今想来,这中山狼竟远非“奇闻古经”四字所能了结,它是实实在在的灾难,匪夷所思的天地异数!
   
  老人很是周到细心,特意给苏秦削磨了一支青檀木棒。这种青檀木坚如精铁,敲起来“刚刚”响,寻常利刃砍下,竟连痕迹也没有!五尺长短,粗细堪堪盈手一握,极是趁手。老人说,河西人几乎都有一支这样的青檀木棒,猎户们都管它叫“义仆”。这“义仆”可探路,可挑包袱,可做手杖,当然更重要的是打狼,简直比那支长剑还管用。
   
  苏秦算得多有游历了,夜路也走过不少,可那都是一半个时辰的夜路而已,月明风清,倒有一种消遣情趣。可如今这夜路却是大大不同,从傍晚走到日上三竿,还不定能寻觅到一个合适的山旮旯睡觉。纵然有了山旮旯,也往往是一睡三醒,但有异动就猛然跳起。睡不塌实,那浓浓的睡意就老是黏糊在身上。夜晚上路,走着走着便睡着了,不是在石缝里扭了脚,便是在大树上碰破了头,再不然就是衣服挂在了野枣刺上,有两次还差点儿掉进了“地漏”!几个晚上下来,苏秦已经是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了。但苏秦还是咬着牙走了下去,实在走不动了,便靠在孤树或秃石上喘息片刻,睏得眼睛睁不开时,便用握在手心的枣刺猛扎自己大腿,往往是鲜血流淌到脚面,自己才清醒过来。夜路的最大危险,当然还是中山狼,且不说还有山豹虫蛇等。老猎人教给苏秦的诀窍是:“有树上树,无树钻洞,无洞无树,便装死。”上树钻洞的事儿是家常便饭了,虽然还不能说敏捷如灵猿,但在苏秦说来,已经觉得自己与山猴相差无几了。有几次,苏秦还在枯树枝杈上睡了一觉,下来后精神大振,高兴地直跺脚。只有“装死”的事儿,还从来没有做过。老猎户说,中山狼从来不吃死物的,万一在白日睡觉时骤然遇见中山狼,便要装死。这本来就是“险中险”,幸亏苏秦警惕灵动,竟一直没有碰上。三日后,苏秦便出了阳周要塞,顺着长城又向东走了两夜,太阳升上山顶时,终于看见了通向黄河的山口!一鼓作气又赶了半个时辰,苏秦已经站在了山口大道边。向东望去,离石要塞的黑色旌旗影影绰绰,横跨大河的白石桥已经是清晰可见了,身后大道边的山坳里便是一座秦军营寨,鼓角马鸣隐隐传来。军营边一个小小村落,袅袅炊烟随风飘散,鸡鸣狗吠依稀可闻,初秋的朝阳温暖如春,辽阔的山原便如仙境一般。“噢嗬——!有人了——!”苏秦兀自跳着喊了起来,当真是恍若隔世!比起长城山地,这里便是阳关大道了。“比山旮旯强多了,何不在此大睡一番?”苏秦念头一闪,顿时便觉浑身无力,软软的倒在了光滑的山岩上……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朦朦胧胧的苏秦觉得凉风飕飕,“对,该起来了。”陡然,苏秦觉得不对,什么声音?如何与父亲的牧羊犬大黄一般哈哈喘息?这里哪会有大黄?中山狼!心念一闪,陡然便是一身冷汗。
   
  苏秦强自镇静,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隙,立即便倒吸了一口凉气——漆黑夜色下,一只硕大的侧影就蹲在他身边五六尺开外,浑身白毛,两耳直竖,一尺多长的舌头上吊着细亮的涎水,哈哈喘息着,昂首望着天上的月亮——不是中山狼却是何物?!瞬息之间,一阵冰凉便如潮水般弥漫了苏秦!
   
  正在此时,中山狼仰天长嗥,一连三声,嘶哑凄厉,在茫茫旷野竟是山鸣谷应!苏秦猛然想起老猎户的话:白毛老狼是中山狼的头狼,最是狡猾邪恶,每遇活物便守定不走,召唤它的妻子儿女和臣服它的狼群前来共享。看来,这是一只白毛老头狼无疑了,如何对付它呢?苏秦下意识的悄悄握紧了压在身下的青檀木棒,却是丝毫不敢动弹。“打狼无胜算,只有装死。”这是老猎户的忠告。可是,这只老头狼显然早已识破他不是死人,正在召唤同伴来享用,装死是不管用的,难道等着狼群来撕咥了自己?不!苏秦不能这样死去!滚下山崖?对,滚……正在苏秦屏住呼吸要翻身滚崖时,骤闻崖下大道马蹄如雨,秦军铁骑路过么?没错,这是唯一的机会!心念电闪,苏秦骤然翻身跃起,大吼一声“狼——!”便抡圆了手中青檀棒向中山狼腰上砸下。那中山狼闻声回头,嗷的一声便窜出棒头,铁尾一扫,长嗥着张开白森森的长牙,竟正对着苏秦凌空扑来!“狼——!”苏秦又是一声大吼,抡棒照着狼头死力砸下。只听“咣!嘭!”两声,那支硬似精铁的青檀棒竟拦腰断为两截。苏秦浑身一阵剧烈的酸麻,便软软的倒了下去。那只老狼却只是大嗥了一声,滚跌出几尺,却又立即爬起,浑身白毛一阵猛烈抖擞,便又猛扑过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马蹄暴风雨般卷来,一支长箭带着锐利的呼啸“嘭!”的钉进了中山狼后臀。全力前扑的老狼“嗷!”的一声坐地跌到,却竟然一个翻滚就消失在山岩之后。
   
  “快!救人!四面提防!”马队中一个粗嗓子高声大喊。
   
  一骑士飞身下马抢上山岩:“什长,人死了!”
   
  “胡说!带人上马!”
   
  突然,一阵“呜——!呜——!”的吼声仿佛从地底生出,沉闷凄厉而旷远,竟是山头河谷都生出了共鸣回应。“头狼地吼了!点起火把!粘住狼群——!”
   
  什长话音方落,便闻四野连绵地吼,火把圈外的暗夜里顿时飘来点点磷火,越聚越多,片刻间便成了磷火的海洋。风中飘来奇异的腥臭与漫无边际的咻咻喘息声,在河西高原消失已久的中山狼群复活了!
   
  面对无边恶狼,战马嘶鸣喷鼻,惊恐倒退,一时竟有些混乱起来。什长嘶声怒吼:“圆阵不动!放下马甲!紧急号角——!”随着什长吼声,三支牛角号尖利的划破夜空,一连三阵,短促而激烈。十骑士同时走马,迅速围成了一个背靠背的火把圈子,五人弓箭五人长剑的配对花插,一阵锵锵声响,战马腹部与马腿立即放下了一层铁皮软甲。这是秦军铁骑的诱狼小队与狼群对峙的独特阵法:狼群成百上千,小股骑队绝不能贸然展开冲杀,也不能被狼群冲入马队,一旦陷入纠缠,杀不尽的狼群必然将马队分割撕咬,其后果不堪设想;寻常情况下,狼群的主动攻击比较谨慎,至少在半个时辰内要反复的“侦察与部署”。恰恰是这半个时辰,便是秦军大队铁骑所能利用的路途时间。谁知十人骑队刚刚列成圆阵,便听狼群中一声长嗥,那头苍毛老狼猛然冲进了火把圈子,后臀上的羽箭还颤巍巍摇晃。它蹲坐在火把之下,昂首冷冷的盯着战马骑士,从容的将硕大粗长的嘴巴拱到地上,“呜——!”的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闷凄厉的嘶吼。随着这声地吼,火把圈外的汪洋磷火骤然发出惊心动魄的嗷嗥群吼,随着吼声,狼群窜高扑低的从四野涌向火把!“杀——!顶住——!”什长令下,骑士们的弓箭长剑同时射杀,几十只中山狼顿时血溅马前。中山狼但成群攻击,从来都是前仆后继不怕杀,十人骑队面对蜂拥扑来的千百只恶狼,无论如何是顶不住半个时辰的。陡然,山原上号角大起,火把遍野,杀声震天,马蹄声如沉雷隆隆滚过,秦军大队铁骑潮水般压了过来!蹲在山岩上的带箭老狼一声怪嗥,成千上万只中山狼竟一齐回头,骤然消失在无边的暗夜之中。铁骑火把也在山原上成巨大的扇面形展开,喊杀穷追,直压向黄河岸边……苏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顶军帐里。一个壮实黝黑的年轻士兵正在帐中转悠,见他醒了,惊喜的喊了起来:“人醒了!千长快来——!”便听脚步匆匆,一个顶盔贯甲手持阔身短剑的将军走了进来,径直到军榻前笑道:“先生好睡,整整三天了,能起来么?”苏秦虽还有些懵懂飘忽,但也明白这必定是秦国军营,奋力坐起下榻,摇摇晃晃拱手做礼:“将军大恩,没齿难忘。”千夫长哈哈大笑着扶住苏秦:“先生哪里话?引来狼群,聚歼除害,这可是先生大功呢。”“你们,杀光了中山狼?”苏秦大为惊讶。
   
  “不敢说杀光,也八九不离十吧。”千夫长显然很兴奋,一手扶着苏秦,一手比划着:“这是河西残留的最后一群中山狼,两千多只,追了三年都没有拢住。不想让先生给引了出来,一战杀了一千八百只中山狼。最大的战果,是杀了那头白毛老狼!那是狼王,偏偏就教你遇上了,先生命大的很呢!”
   
  “惭愧惭愧。”苏秦连连摆手:“若非大军铁骑,早已葬身狼腹了。”
   
  “来,先生这厢坐。”千夫长扶着苏秦坐到军案前,转身吩咐:“三豹子,给先生拿吃喝来,不要太多,快!”“知道!”那个年轻壮实的士兵腾腾腾大步去了。
   
  片刻之间,三豹子便捧盘提壶走了进来:一个是棉套包裹的大陶壶,壶嘴还冒着丝丝热气,大木盘中却是一张白白厚厚的干饼,一盆已经没有了热气的带骨肉,还有几疙瘩小蒜。苏秦但闻肉香扑鼻,顿觉饥肠辘辘,不待千夫长说“请”,便伸手抓起一块带骨肉大咥起来,只觉得生平从未吃过如此肥厚鲜美的肉味!眼见盆中肉完,苏秦便抓起温软的大饼一扯,一手将盆中剩余的碎肉全部抓起塞进大饼,咬一口大饼,便向嘴里扔进一疙瘩带皮小蒜。肉饼吃光,三豹子已经将大陶壶中的浓汤倒入盆中,苏秦双手端起便咕咚咚牛饮而下。片刻之间竟是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苏秦满头大汗,兀自意犹未尽,双手在身上一抹,又用残破的衣袖擦了擦嘴角。“咥得美!”千夫长一阵大笑:“先生猛士之风,高人本色!”
   
  “见笑见笑。”苏秦不禁红了脸。
   
  “先生可吃出这是甚肉了?”
   
  苏秦一怔:“好象?”却总也想不起方才吃肉的味道,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囫囵吞下,浑不知肉味也。”“狼肉!中山狼的一只后腿呢。”
   
  “啊!狼肉?”苏秦始而惊愕,继而大笑不止:“狼可咥人,人可咥狼,谁咥谁,势也!”千夫长拱手笑道:“先生学问之人,末将佩服。三豹子,拿先生的竹简来。”三豹子快步从后帐拿出一个青布包袱放到军案上,千夫长打开包袱笑道:“先生发力猛烈,这些竹简全被震飞了。杀完狼群,清理战场,方才搜寻拣回了。军中书吏看不懂,不知缝连得对不对,先生查查了。”
   
  “多谢将军了。”苏秦深深一躬。
   
  “先生不必客气,请先擦洗换衣,末将还有求于先生呢。三豹子,带先生擦洗了。”“是了。先生跟我来。”三豹子领着苏秦走进一道大布相隔的后帐,指着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木盆道:“先生自擦洗了。这是千长的一套衬甲布衣,先生且先将就换了。”说完便走了。
   
  苏秦已经脏得连自己都觉得酸臭难耐,脱下絮絮绺绺的破衣烂衫,痛痛快快的大肆擦洗了一番,换上了短打布衣,顿觉浑身干爽舒适,精神大是振作。千夫长从帐外回来,见苏秦虽是长发长须一身短布衣,却是清秀劲健别有一番气度,不由笑道:“末将没看错,先生出息大呢。三豹子,上茶。先生坐了。”待苏秦坐定,三豹子斟好殷红的粗茶,千夫长庄重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名上姓?何国人氏?”“在下苏季子,宋国人,师从许由农家门下治学。”苏秦料到迟早有此一问,早已想好以自己的“字”做答。这个“字”除了老师、家人与张仪,很少有人知道,叫得人更少;学问门派,则是因为自己对农家很熟悉,宋国又离洛阳很近,便于应对。苏秦打定主意不想在这番“游历”中留下痕迹,自然也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先生以何为生?欲去何方?”
   
  “农家以教民耕作术为生,在下此次奉老师指派,来河西踏勘农林情势,而后返回宋国。”“是这样:”千夫长笑道:“国尉司马错求贤,末将看先生非寻常之士,想将先生举荐给国尉谋划军国大事,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苏秦暗暗惊讶,一个千夫长只是军中最低级的将领,能直接向国尉举荐人才?不由微微一笑:“将军与国尉有亲么?”“哪里话来?”千夫长连连摇手:“国尉明令,举贤为公,不避远近亲疏,但有举荐,必答三军。无论任用与否,国尉都要向三军申明理由。先生放心,秦国只认人才呢。”
   
  苏秦心中慨然一叹:“贤哉!司马错也。此人掌秦国军机,列国休矣。”却对千夫长拱手笑道:“在下于军旅大事一窍不通,只知农时农事耳耳,况师命难违,委实愧对将军了。”
   
  “哪里哪里?”千夫长豪爽大笑:“原是末将为先生一谋,先生既有生计主张,自当从业从师,何愧之有啊?”“季子谢过将军了。”
   
  “既然如此,军中也不便留客。”千夫长快捷爽利,立即高声吩咐:“三豹子,为先生准备行程,三天军食要带足!”只听一声答应,三豹子便拿来了一应物事——除了牛皮袋装的干肉干饼与一个水袋,便是苏秦原来的包袱与青檀木棒。苏秦惊讶的拿起木棒,但觉中间的铜箍光滑坚固,丝毫没有曾经断裂的松动感觉,这是自己的“义仆”么?千夫长笑道:“青檀棒是稀罕物,坏了可惜呢。末将让军中工匠修补了,趁手么?”“趁手趁手。”苏秦肃然拱手:“不期而遇将军,不知肯否赐知高名大姓?”“不足道不足道。”千夫长大笑摇手:“先生记得中山狼就行了。”
   
   
  老苏亢突然醒了过来,看见大黄正扯着他的裤脚“呜呜”低吼。
   
  人老了瞌睡便见少,却生出一个毛病——日落西山便犯迷糊,打个盹儿醒来便又是彻夜难眠。这不,方才正在望着落日发痴,便觉一阵睏意漫了上来,竟靠在石桌上便睡着了。明明是刚刚迷糊过去,如何天便黑了下来?对,是黑了,天上都有星星了,这大黄也是,明明方才还卧在脚下自在的打呼噜,如何就急惶惶的乱拱起来?
   
  “大黄,有盗么?”老苏亢猛然醒悟,拍拍大黄的头便站了起来。
   
  “呜——”的一声,大黄原地转了一圈,张开大嘴便将靠在石桌上的铁皮手杖叼住塞进老人手里,又扯了扯老人裤脚,便箭一般向庄外飞去,竟是没有一声汪汪大叫!
   
  是盗!老苏亢二话没说,笃笃笃点着铁皮杖便跟了出来。大黄的神奇本事老苏亢领教多了,它的警告绝对不会出错。洛阳王畿近年来简直成了盗贼乐园,韩国的,楚国的,魏国的,宋国的,但凡饥民流窜,无不先入洛阳。如今这天子脚下的井田制呵,可是最适合流盗抢劫了,偷了抢了没人管,报了官府也是石沉大海。“国人居于城内,庄稼生于城外”,这种王制井田,饥寒流民如何不快乐光顾?庄稼无人看管,夜来想割多少就割多少。普天之下,哪个邦国有如此王田?只是目下秋收已完,遍地净光,强割庄稼却是不可能了,莫非流盗来抢劫我这孤庄?果真如此,苏庄也就走到头了。
   
  突然,大黄在门外土坎上停了下来,昂首蹲身,向着那片树林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树林中没有动静,老苏亢放下了心,笃笃的顿着手杖:“树后客官,不要躲藏了。我东边田屋还有一担谷子,去拿了走吧。”树林中没人答话,却传来一阵脚踩枯叶的沙沙声。大黄猛然回头,对老主人“汪!”的叫了一声,身子一展,便扑进了树林,接着便听见一阵“汪汪汪”的狂吠。这叫声怪异!大黄怎么了?老苏亢正要走进树林,却突然听见林中传来低沉的声音:“大黄,别叫了。”接着便是大黄哈哈哈的喘息声。
   
  老苏亢一时愣怔,竟木呆呆的站在土坎上迈不动步子了。
   
  没有人声,没有狗吠,竟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终于,林中沙沙声又起,一个身影一步一顿的挪了出来。朦胧月色下,一身短衣的身影依然显得特别瘦长,一根木棒挑着一只包袱,木然的站着,熟悉又陌生,他?他是谁?猛然,老苏亢一阵震颤,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坐在地,死死扶住手杖才缓过神来:“季子,是,是你么?”
   
  “父亲,是我。”
   
  又是长长沉默,唯闻人与狗一样粗重的喘息声。
   
  “季子,回家吧。”老苏亢终于开口了,一如既往的平淡温和。
   
  苏秦尚未抬脚,大黄就“呼”的长身人立,叼下了木棒包袱,回身便向庄内跑去。
   
  正厅刚刚掌灯,四盏铜灯照得偌大厅堂亮堂极了。寻常时日,苏家正厅是只许点两灯的。今日却不同,苏家妯娌要在正厅办一件大事,便破例的灯火通明了。
   
  “哟,到底是自家大事,妹妹来得好快呢。”管家大嫂胳膊上挎个红包袱兴冲冲进来,还没进门就对坐在灯下的苏秦妻子笑语打趣。“大嫂取笑我,原是你叫我来的呢。”寡言的妻子正在厅中一张铺着白布的木台上端详一匹丝绸,一答话竟是满脸通红,仿佛犯了错一般。“哟,看妹妹说的,他是我的夫君么?”大嫂将红包袱往台上一放,利落的打开:“看看这块如何?你大哥昨日从大梁捎回来的,说是吴锦呢。”说着便摊开了包袱中的物事,便见一方鲜亮的紫红锦缎铺了开来,细细的金丝线分外的灿烂夺目!“啊——!”妻子轻轻的惊呼了一声:“太美了,大嫂可真舍得呢。”
   
  “看这妹妹说的。”大嫂笑着点了点妻子额头:“二叔高官荣归,那是光宗耀祖,苏家一门的风光呢。为二叔做件锦袍,还不是该当的?我这做大嫂的管着家,敢不上心么?妹妹日后封爵了,可别不认我这乡婆子哟。这人活着呀,就得象二叔一般!谁象你大哥个死汉,光能赚两个小钱,不能比哟。”
   
  “我说大嫂,”妻子幽幽一叹,怯怯的:“你从哪里听说他成事了?还要荣归?”“你看你看,还是不信。”大嫂一脸神秘的笑意:“你大哥说的,洛阳王室大臣都知道了,二叔见了秦王,做了上卿。上卿知道么?和丞相一样呢!你大哥托人打问,都说二叔不在咸阳,这不是回来省亲是甚?真个糨糊你也。”妻子又红着脸笑了:“真的就好哎。我是想,他那心性,成事了不会回来的。”“哟,说的,莫非不成事才回来?”大嫂大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二叔是我看着长大的,不是薄情寡义小人。妹妹是正妻呢,日后可不得乱说。”
   
  “算甚个正妻?连碰都没碰过……”妻子哀怨的嘟哝着,眼泪都快出来了。“哟哟哟,”大嫂连忙笑着搂住妯娌妹妹,又抽出袖中锦帕为她沾抹去了泪水,悄声笑道:“没碰过怕甚?原封好哟。这次二叔荣归,来个洞房真开封儿,大嫂包了!”
   
  “你包什么哟?”妻子噗的笑了。
   
  “哟——该死!”大嫂恍然大悟,连连摇手,笑得弯下了腰去。
   
  妻子捂着嘴好容易憋住了笑:“我先上机了,锦袍布衬不好织呢。”“好!”大嫂好容易直起腰来:“上吧,妹妹的织机手艺天下无双呢。”正在笑语连连,突然“啊!”的尖叫了一声:“妹妹快!狗——!”明亮的灯光下,只见大黄“呼”的冲了进来,撂下木棒包袱,便冲着两个女人“汪汪”大叫!大嫂历来怕狗,从来不敢走近这只与狼无几的猛犬,见它突然冲进厅堂大叫,吓得连忙便往妯娌妹妹身后躲藏。
   
  妻子却很喜欢亲近狗,回头笑道:“大黄,抓住盗贼了?”
   
  “汪汪汪!”
   
  “立功了好呵,一会儿给你大骨头。”
   
  “汪汪!呜——”大黄发出一阵呼噜声,便“呼”的冲过来咬住了妻子裙角。
   
  “啊!你这狗——!”大嫂吓得飞快的绕到锦缎台子后边躲了起来。
   
  “大黄。”院中传来老苏亢平淡粗哑的声音:“别叫,她们听不懂你。”大黄闻声便放开了妻子裙角,喉头“呜呜”着耷拉着尾巴走出了大厅,竟是扫兴极了。老苏亢笃笃着铁皮杖走了进来,瞄了一眼两个儿媳,回头淡然道:“季子,进来吧,免不了的。”院中传来缓缓的脚步声,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兀立在明亮的厅堂门口——短打布衣褴褛不堪,长发长须精瘦黝黑,一股浓烈的汗酸臭味儿顿时弥漫了华贵的厅堂。厅中死一般的沉寂。大嫂慢慢的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张着嘴半天出不了声气儿。妻子向门口一瞥,原本通红的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暗淡了下去,木头般的呆了片刻,脚下猛一用力,便听织机“呱嗒!呱嗒!”的响了起来。突然,大嫂尖声笑了起来,手搧着萦绕鼻息的汗臭:“哟——!这是二叔么?怎的比那叫花子还酸臭?好妹妹,快来看啊,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来了!”
   
  织机依旧“呱嗒呱嗒”的响着,妻子仿佛与织机铸成了一体。
   
  苏秦的黑脸已经胀成了猪肝颜色,额头也渗出了津津汗珠。他紧紧咬着牙关沉默着,任大嫂绕着他打量嘲笑,渐渐的,他额头的汗珠消失了,脸上的胀红也褪去了,平静木然的眼光充满了生疏与冷漠。
   
  “大媳妇,季子饿惨了,去做顿好饭吧。”老苏亢终于说话了。
   
  “哟!看老爹说的。活该我命贱似的,连一个叫花子也得侍侯?”大嫂平日对公爹毕恭毕敬惟命是从,此时却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笑着嘴里数落着:“王车宝马呢?貂裘长剑呢?古董金币呢?锦衣玉冠呢?哟,丢了个精光也!还游说诸侯呢,分明花天酒地采野花去了。不赌不花,带的金钱够你打十个来回呢,至于这样儿么?还有脸回来呢,指望我再供奉你这荷花大少么?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苏季子高官金印!要不啊,没门儿!想吃饭,自己讨去啊,不是已经学会讨饭了么?真丢人……”“够了!”老苏亢铁杖“笃!”的一顿,怒吼一声。大黄“呼!”的窜了进来,骤然人立,两爪搭在了正在起劲儿数落的女人肩上,血红的长舌呼呼大喘着!
   
  大嫂“啊——!”的一声尖叫,脸色苍白的倒在了地上。
   
  “大黄,出去。”老苏亢顿顿手杖,大黄又耷拉着尾巴意犹未尽的出去了。织机依旧“呱嗒呱嗒”的响着,妻子依旧没有下机,依旧没有回头。苏秦向妻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牙关一咬,嘴唇鲜血骤然滴到了白玉砖地上……他弯腰拿起自己的包袱和木棒,默默的出了厅堂。
   
  老苏亢摇摇头,也笃笃的出去了,厅中的织机依旧呱嗒呱嗒的响着。
   
  这座小院子还是那么冷清整洁。
   
  老苏亢吩咐使女整治了一大盆汤饼,便默默地坐在了石案对面。苏秦吃得唏溜唏溜满头大汗,吃相直如田中村夫一般。大黄蹲在旁边,不断舔着苏秦的脚面,喉头呼噜不停。这是洛阳汤饼,猪肉片儿和着面饼条儿煮的,更有绿莹莹的秋苜蓿入汤,鲜香肥厚。苏秦吃得舒畅极了,片刻便唏溜呼噜下肚,一推陶盆:“再来一下。”
   
  “只此一盆。不能尽饱。”父亲睁开了眼睛。
   
  苏秦默然,看着使女收拾了石案,依旧沉默着,实在不知如何对父亲交代这场奇异的变故。他等待着老父亲的发问,甚至期待老父亲狠狠骂他一顿抡起手杖打他一顿。可是,老父亲却只是仰头看着天上的那一钩弯月,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父亲,大哥弟弟他们呢?”苏秦终于想到了一个话题。
   
  “行商去了。”父亲也终于不再望月,淡淡的:“季子,可要改弦易辙?”“不。初衷无改。”
   
  “不后悔?”
   
  “不后悔。”
   
  “吃得苦?”
   
  “吃得苦。”
   
  “受得屈辱?”
   
  “受得屈辱。”
   
  老人“笃!”的一顿手杖:“创业三难,败、苦、辱。三关能过,可望有成也。”苏秦肃然向父亲深深一拜:“父亲,请赐儿荒田半井。”
   
  “商人无恩,唯借不赐。”
   
  “是。请借季子荒田半井。”
   
  “借期几多?”
   
  “三年为限。”
   
  老人点点头,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老苏亢带着苏秦来到郊野农田。秋收已过,星星点点的私田茅屋已经冷清清的没有了人烟,田间一片漫无边际的空旷。秋风吹过,便觉分外苍凉。普天之下,只有洛阳王畿还保持着古老的正宗的井田制——国人农夫居于王城,收种时节出城便住在私田茅屋,收种之后搬回了城堡消暑窝冬,田野便空荡荡的杳无人烟了。从前,作为王畿国人的农户,各自还都有几户、十几户的隶农,他们没有资格住在王城,便在国人的私田里搭几间茅屋遮风挡雨,洛阳郊野在冬夏两季还有些许人烟。可在后来,隶农们也渐渐逃亡,到新战国当自由民去了,尤其是在商鞅变法的二十多年里,洛阳王畿剩余的隶农几乎全部逃亡到秦国去了。从那以后,秋收后洛阳城外的王畿井田,就真正成了荒漠的旷野,相比于村畴错落、四季勤耕不辍的战国都城郊野,这里就象一片荒凉冷清的陵园。苏秦第一次发现,孤零零的苏庄与遥遥相对的王城,在这苍凉的旷野竟都显得那样的渺小!甚至,连印在童年记忆中高耸的红墙绿瓦,长长飞檐下的叮咚铁马,也都不再辉煌,看去竟那样破旧丑陋。奇怪,原来如何没有这种感觉?“季子,这就是那半井荒田。”父亲伸出铁杖,向远处划了一个圈儿。
   
  荒芜残缺的路堤下,有一片荒草茫茫的土地,中间几面断垣残壁,旁边一副黑糊糊的井架。无边良田之中,这块荒草茫茫的荒田透着几分神秘,几分恐怖。
   
  按照正宗健全的井田制,一井九田——八家私田,中央公田,井在公田正中。十“井”为一“成”,实际上便是一个灌溉区;“井”内灌田的小水道叫做“渠”,都是各家自己修建的,小渠堤便兼做了各家的田间小道;“井”与“井”之间的水道叫做“沟”;“成”与“成”之间更大的水道叫做“洫”。沟洫是官府征发民力修建的公共水道,沟洫堤岸便是田间大道,两案栽满了杨柳,春日柳絮飞雪,夏日绿树成荫。这种无数的方格绵延开去,便是一副静谧康乐井然有序的王畿井田图。
   
  一千多年过去,那耕耘相望、踏歌互答、鸡犬相闻的井田诗意,早已经随着耕作奴隶的逃亡流失而荡然无存了。剩下的,便只有这空旷的荒野,残破的茅屋,秋风下无边的萧瑟。普天之下,争城夺地的狂潮正在一浪高过一浪,大约也只有洛阳王畿的井田还能保留这份空旷与苍凉。快了,那无边洪峰的浪头眼看就要压过来了,这种无风无浪无声无息死亡般的平静,眼看也就要结束了,上天啊上天,我能在这里平静的度过三年么?
   
  “季子,过去吧。”老父亲笃笃的点着手杖,大黄闻声,便嗖的窜进了荒草。苏秦恍然,大步走到父亲前面,手中“义仆”拨打着荒草,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荒井废墟前。显然,父亲也是多年没来这里了,重重的叹息了一声,一句话不说,眯着眼便陷入一种迷茫中去了。
   
  苏秦默默转悠着,四面打量了一圈。父亲说,这里原是一个隶农的家,人在二十年前就逃亡了。父亲精明,当初只买隶农逃亡而主家无力耕种的荒田。所谓“半井”,就是苏家在暗中买下的四家荒田。一井八家,四家便是“半井”了。按照王畿井田制,“半井”大约有三四百亩地的样子。苏家经商,无人专司农耕,买下了也只算买下了,荒田依旧是荒田,破屋自然更破了。三间茅屋已经被风雨冲刷得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几面土墙,屋前丈许远,还留下了一个石舂,舂坑里竟神奇的生出了一窝野草。门前一方空地,便是原来的小打谷场。三五丈外,是一口竖着高高的桔槔木架的水井,井台用青石条铺成,修得四方四正,井口还有一副半人高的辘轳桩,只是没有了辘轳与井绳。虽然荒草已经长上了井台,但从其归整的井台与齐备两种汲水工具(桔槔与辘轳)仍然可以想见,这是一口老公井,而不是后来私家挖的新井。所谓老公井,是正宗井田制时期,按照官府堪舆的风水走向,合一井八家之力修建的公用水井。这种水井都在公田的中央,而公田又在八家私田的中央,如此各家打水的距离便是一样的。另外,公用水井的汲水工具也由官府统一安装,既有辘轳,又有桔槔,加之轮流维护经常修葺,便显得很有器局规格。而所谓新井,则是井田制松弛后各家在私田挖的井,这种井只供一家之用,所以一般都只有辘轳,或只有桔槔,井台也要小得多。
   
  有口老公井,自要方便许多。只是不知道这口井干了没有?苏秦走上井台,身子伏在辘轳桩上凝神向黑黝黝的井中望去,居然隐隐约约能看见圆圆的一片白光。好!还有水。从井台上下来,苏秦又沿着父亲说的“半井”地界走了一圈,赶他走出来时,心中已经盘算好了。“父亲,就这里了。”
   
  老人点点头:“何日动手?”
   
  “就在目下。我不回去了。”
   
  老人默默思忖片刻:“也好。午后我再来一次。”说完对大黄招招手,大黄呼的窜过来望着主人。老人拍拍大黄的头:“大黄啊,你有大用了,守在这里吧。”
   
  “汪汪汪!”
   
  老人轻轻抚摩了大黄一下,便回身走了。
   
  “父亲,”苏秦喊道:“你不能没有大黄!”
   
  “汪汪汪!呜——”大黄猛叫几声,便沮丧的爬在地上不动了。
   
  老人没有回头,拄着拐杖走了,渐渐的,茫茫荒草湮没了他苍老的身影。父亲一走,苏秦立即脱光膀子干起活儿来。山间修习时,老师对他们经常说到墨家子弟的自立勤奋,也时不时让他们做一些修葺茅舍、山溪汲水、进山狩猎之类的生计活儿。对于自己动手,苏秦并不陌生,况且跋涉三月,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扎扎实实自谋生路,对脱了衣服下田这样的事儿,非但不再感到难堪,反倒觉得体味了另一种人生,别有一番苦滋味儿。昨夜情景,已经使他一路上对家的思念化为乌有,温情的梦幻在那一刻突然的破碎了,断裂了!要不是木讷深远的老父亲,他肯定会愤然离家自己闯荡去了。大嫂与妻子残酷的撕碎了自己梦幻的那一刻,他就打定了主意——远远离开自己原先华贵的瓦釜书院,离家苦修,再造自己!在荒野中时刻与风雨霜雪为伴,时刻处在痛苦与屈辱的体验之中,只能更加惕厉奋发。他决意做一次勾践式的卧薪尝胆,无情的摧残肉体,猛烈的刺激灵魂。第一件事,就是在这断垣残壁上结一间能够遮风挡雨的草庐。
   
  方才他已经留心查看了田里的荒草,虽然不如河滩茅草那般柔韧,但却长得颇为茂盛,草身尚算细密皮实,稍加选择,一定能盖一间厚实的屋顶。眼下虽说没有一件工具,但先拔草总是可以的。霜降已过,秋草已经变黄变干,连草根上的那截绿色也没有了,正是苫盖屋顶的合用草材。他一头钻进齐腰深的荒草,便拣细密的茅草一撮一撮的拔了起来。
   
  大黄一直卧在断墙下自顾呼噜,后来终于也钻到荒草中来了。
   
  “大黄,你还是回去吧,老父亲离开你不方便呢。”苏秦拍拍大黄的头。“呜——,汪汪!”大黄对着苏秦叫了两声,并没有回头走开。
   
  “大黄,那就一起干活儿吧。”苏秦有过了中山狼的经历,对良犬的灵异也便有了深切的感悟。象大黄这种有灵性的猛犬,对主人的忠诚与服从是无与伦比的,主人派它守在这里,它就一定不会离去,虽然它更想跟在主人身边。想了想,苏秦便将拔好的茅草打成小捆子,拍拍大黄:“大黄,叼起来,哎,就这样。好,送到断墙下去,那儿——”苏秦伸手一指,大黄叼起草捆子,便嗖的窜了出去。太阳西斜,父亲赶着牛车再来时,苏秦拔的茅草已经摊满了断墙四周。
   
  “看看,还缺不?”父亲手中的短鞭指着牛车。
   
  苏秦有些惊讶。他实在没想到,父亲竟能亲自将一辆牛车赶到这里?一路坑坑洼洼遍地荒草,走路都磕磕绊绊,更别说赶车了。可父亲除了额头的汗珠,竟是若无其事的看自己拔下的茅草去了。苏秦知道父亲的性格,也没说话,就去搬车上的东西了。父亲送来的物事不多,却都很实用。铁耒、泥抹、木捅、麻绳、柴刀等几样简单的工具;铁锅、陶壶、陶碗等几样煮饭烧水的炊具;一包原先的衣服,一袋够三两天吃的干饼干肉,剩下的五六个木箱便是自己的书了。搬完东西,苏秦觉得又渴又热,便拿着麻绳木桶来到井台,将麻绳在桔槔上系好,又用绳头铁钩扣牢木桶放下了老井。吊上来一看,水竟然清亮亮的,捧起喝了一口,竟是清凉甘甜!苏秦将水提到牛车旁,打了一陶碗递给父亲。“季子,这是口活水井。”父亲品着清水:“上天有眼。”
   
  “有吃有喝,够了,父亲回去歇息吧。”
   
  父亲用短鞭敲打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铜箱:“这是一箱老书,一并给你吧。”说完,父亲便坐在牛车上咣当咣当的走了,走得几步,父亲回身向大黄招了招手。大黄“嗷!”的叫了一声,几个纵跃,便跳到了牛车上猛亲主人。父亲摸了摸大黄,又对他说了句什么,大黄“汪汪!”两声,便又呼的跳下了牛车,蹲在荒草中看着牛车去了。
   
  父亲一走,苏秦立即重新开始拔草,要趁着天亮尽量的多拔一些儿。暮色消失天黑定时,断墙下又堆了一大垛茅草。时下正当九月中旬,秋月将满,分外明亮。打了一捅清凉的井水,苏秦与大黄各自吃了一张干饼一块酱肉,大喝了一通甘凉的井水,便开始盖自己的草庐。这座小院子原来是一排三间草房,如今只剩下了四面断墙与架在墙顶的椽子。苏秦趁着月色仔细查看了断墙,觉得中间两面墙稍为完整,风雨冲刷的痕迹稍少,就决定用这两道墙盖一间草房。不用砌墙,就是屋顶上草抹泥,苏秦此刻觉得一点儿也不难。他先用铁耒挖土,围了一口很大的泥锅,又打了五六桶水倒进泥锅,然后向泥锅里填满选好的半干土块;等待泥锅泡土的时刻,便用那口柴刀剁了许多细碎茅草,扔进了泥锅,然后便赤脚跳进泥锅反复踩踏。月上中天的时分,一锅软粘适度的草泥便和好了。虽然是大汗淋漓,苏秦却是精神抖擞,一点儿不觉得困乏。三个月河西夜路的打磨,心力精力竟是比原来有了神奇的增长。一鼓作气,他便开始了屋顶上草。寻常间修建一间普通的茅屋,屋顶上草便是技术性最强的了,防风防雨的性能如何?全在于屋顶上草。讲究的茅屋,要上三重茅草,屋内方有冬暖夏凉的功效。苏秦当然做不到如此讲究,更重要的是,他毫不在乎是否冬暖夏凉,只求不要漏雨透风而已。如此要求,自然便简单多了。
   
  土墙原本不高。苏秦先将一捆削好的树枝扔上墙头,再装好一个泥包提到墙下,然后手拿泥抹、腰缠麻绳爬上墙头。在墙头端详一番,苏秦放下带钩的麻绳,向大黄招手比划:“大黄,挂住泥包。”
   
  “汪汪汪!”大黄绕着绳钩转了两三圈,竟真的叼住了铁钩,钩住了泥包!“大黄,好!”苏秦高兴的吊起了泥包,开始向椽子上铺搭树枝,再向树枝上糊草泥,赶一层草泥糊满,东方已经鱼肚白色了。苏秦没有歇息,立即开始铺干茅草。这是很需要细心与技巧的:要从屋檐铺起,每排草根部糊泥押紧,后排盖住前排的泥根,一排排押上去直到屋脊。正午时分,苏秦压完了一面茅草,高兴的从土墙爬下来,却双腿一软,倒在了大黄身边。“汪汪!”大黄已经变成了一只泥狗,原先丝绸般闪亮的黄毛,糊满了屋顶掉下来的泥巴。见苏秦倒地,它惊叫两声,凑了过来。“呼——”一阵粗重的鼾声响了起来。大黄嗅了嗅苏秦,摇摇尾巴也卧倒了。“呜,呼噜……”大黄喉头呼噜着,也靠在苏秦身上睡着了。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原野上的一切都模糊了,孤独的草庐已经完全淹没在漫无边际的风雪之中。远远看去,只有那高高的桔槔与井台上的辘轳依稀可见,成为寻找草庐的唯一标记。大黄从旷野里飞奔过来,须得时不时的停下来瞅瞅桔槔,嗅嗅脚下,才能继续飞奔。大黄终于扑到了草庐门前,“汪汪汪!”的抖擞着浑身雪花大叫起来。
   
  门板刚刚拉开一道缝隙,大黄便嗖的裹着风雪蹿了进去。“大黄,真义士也!”苏秦啧啧赞叹着,连忙拿下大黄口中叼着的棉套包袱,又连忙顶上门板堵上草帘,才回头拍拍大黄:“来,一起吃。”“汪汪!”大黄摇摇尾巴,径自卧到角落去了。“啊,你吃过了?好,不客气了。”苏秦打开棉套,拿出里面一个尚有温热的铜匣,拉开盖子,便见一匣满荡荡的软饼酱肉弥漫出浓浓的香气。苏秦拿出一块饼一块肉放在大黄身旁的石片上:“这是你的,饿了就吃。”说完回身便大咥起来。苏秦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草庐一结好,苏秦便开始了一种奇特的粗简生活。每日黄昏,大黄准时回庄,叼来一顿干食。他知道这是父亲的苦心安排,便也没有拒绝。几天之后,索性自己也不再动炊,就是这每晚一顿干饼酱肉,喝一通老井的甜水了事。瞌睡了,便在草席上和衣睡上一两个时辰,醒来了便到井台上用冷水冲洗一番,立即又回来揣摩苦读。日复一日,倒是分外塌实。前两天突然下起了漫天大雪,苏秦才恍然大悟,已经是冬天了!看看风狂雪猛,他没有让大黄回庄,可也忘记了自己动炊,竟硬是一天一夜没离开那张破木板书案。直到方才大黄在门外狂叫,他才猛醒,大黄自己偷偷回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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