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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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萧疏,两骑骏马飞进函谷关,急如星火般向西而来。
   
  莹玉带来的消息对玄奇宛如晴空霹雳,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一片空白。等她醒来时,已经是山月当空了。不顾莹玉劝告,玄奇霍然起身,便向老师的竹楼冲去。
   
  老墨子已经进入高年养生的“休眠”期,虽没有大病,却也是行动不便。虽则如此,这位哲人倒也是气静神闲,丝毫不为老态所困,整日除了一个时辰看山,就是卧榻大睡,仿佛在耐心等待上天召唤他的日子。玄奇冲到竹楼前时,那个顽皮机灵的少年弟子被玄奇姐姐的模样吓坏了,正自惊愕间,玄奇已经冲上了小楼,风一般进了老墨子的天眠室,噗嗵跪在榻前!竹楼竹榻纵然构造紧凑,也被玄奇的快疾脚步和强烈动作弄得嘎吱吱一阵响动。老墨子漫步归来后刚刚入眠,朦胧中听得响动异常,长期锤炼的行动警觉立即使他要翻身起来,但心念一闪间,身子却没有应念而起——终究是老了!老墨子心中慨然一叹,翻过身来睁开眼睛,却见一个长发散乱面色苍白的女子跪在榻前。
   
  “噢,玄奇?”老墨子苍老的声音充满了困惑惊讶。还没有问第二句,玄奇已经举起展开了一方白布,上面赫然四个大大的血字“秦公垂危”!老墨子一惊,盯着玄奇端详有顷,已经完全明白了玄奇的用心。此时随侍弟子已经进来扶老墨子坐了起来。老墨子摇摇头,深邃朦胧的眼神亮了起来。他轻轻的摁了一下竹榻靠枕,枕中滑出一个铜屉。他伸手从铜屉中拿出一个黑色玉牌,又拿出一个小布包,粗重的叹息了一声,“玄奇,这玉牌是墨家最高号令,没有人阻拦你。这布包是为师给秦公的一点儿念物。去吧,好自为之了。”说罢又是一叹,神色大是萧瑟落寞。
   
  玄奇不禁心中大恸,流泪叩头,“老师,玄奇愧为墨家弟子,书未编完,就……”
   
  老墨子却摇摇头淡淡一笑,“身后之名,无足道也。真情天道,本色不夺。去吧……”说完向外挥挥手,便转过身睡去了。玄奇见老师枯瘦伟岸的身躯佝偻成一团,巨大的秃头在风灯下红光熠熠……凝望片刻,玄奇默默的向老师三叩,起身走了。
   
  墨家的神农大山日暮封关,从来不许夜间出入。但玄奇持有墨家黑玉令牌,便和莹玉连夜出山,竟是破了神农大山不夜行的老规程。一路疾行出得大山,到了汉水河谷的墨家客栈,二人骑上了存放在这里的良马,兼程向函谷关飞驰而来。莹玉坐骑是秦孝公的西域赤风驹,玄奇坐骑则是墨家特有的草原名马“阴山雪”。赤风驹象一团火焰,阴山雪象一片白云,放马飞驰,大半日间便飞越汝水、伊水、洛水,直抵函谷关。
   
  进得函谷关,已经是午后斜阳了。秋日苦短,眼见一个时辰就要日落西山了。赤风驹与阴山雪已经是热气腾腾汗水淋漓,宛如吞云吐雾的天上龙马一般。莹玉玄奇也已经长发散乱面如云霞,三重夹裙都汗湿透衣了。按照通常的行路规矩,纵然良马,日行千里后也必得休憩,否则就要换马。但这时二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到咸阳,竟是谁也没有想起停下来歇息。
   
  正在风驰电掣间,莹玉猛然一声惊叫,带着哭声喊:“血!玄奇姐姐快看呀,赤风驹流血了!”玄奇闻声勒马,灵动异常的阴山雪长长的嘶鸣一声,骤然人立连接着原地一个打旋,竟是马不停蹄的折了回来!玄奇飞身下马间,赤风驹已经在面前人立嘶鸣。玄奇一打量,只见赤风驹肩颈部的长鬃上流淌着鲜红的汁液,分明鲜血一般!玄奇愣怔片刻,抚摩着赤风驹的长鬃,将手上的“鲜血”凑到鼻端仔细嗅了嗅,略一思忖,“莹玉,我想起来了,赤风驹是西域汗血马。汗流如血,正在酣勇处呢。”莹玉稳言,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拍拍赤风驹的头偎在了马颈上,“赤风驹啊汗血马,还得辛苦一阵呢。”赤风驹前蹄刨地,咴咴喷鼻,对着阴山雪长嘶了一声。阴山雪也是一声嘶鸣,已经沓沓偎近了玄奇。玄奇一跃上马,高声道:“良马真义士。走!”一抖马缰,两脚轻磕,阴山雪长嘶一声,大展四蹄,象一道闪电骤然飞出!赤风驹不待莹玉号令,便嘶鸣腾空,一团火焰直追白色闪电。
   
  两马堪堪并行,突然“啊!”的一声,莹玉身子悬空,几乎要掉下马来!赤风驹感觉有异,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竟硬生生收住了四蹄。几乎同时,阴山雪也是一声嘶鸣骤然人立。不等阴山雪前蹄着地,玄奇已经象一只大鸟般飞了下来,扑到了莹玉身边将她抱了下来,不禁一声惊呼,“莹玉——!”
   
  莹玉满身鲜血,面色苍白,竟是双目紧闭!
   
  玄奇没有慌乱,稍一把脉,便断定莹玉是昏迷不醒暂无性命之忧。她取下随身携带的医囊水囊,迅速给莹玉服下一粒墨家特制的定血丹,然后清理莹玉身上的血迹。仔细一看,却大吃一惊——莹玉两腿间一个大大的血块!玄奇不禁大恸,一声惊呼,泪如雨下,“莹玉啊!你何苦如此啊!”
   
  玄奇虽颇通医道,但对这带下女科却是生平第一遭。略一思忖,立即用大布给莹玉包了出血处,又将血块包了起来,装进皮囊。收拾停当,玄奇跪着背起莹玉,又用大带将莹玉缚在自己背上,挺身起来走到两匹良马面前,轻轻抚着马头流泪道:“赤风驹啊阴山雪,公主有难,你们俩要辛苦了……”赤风驹与阴山雪咴咴喷鼻,轻声悲鸣着蹭蹭玄奇,又霍然分开,同时卧倒,等待玄奇上马。
   
  玄奇拍拍赤风驹,“赤风驹啊,小半个时辰一换。公主是你的主人,你先来……”便背着莹玉跨上了鞍桥。赤风驹奋然立起,一声长鸣,四蹄腾空而起,道边村庄屋舍便在暮色中流云般向后退去。玄奇虽熟悉马上生涯,但也没有想到这久经沙场的赤风驹竟有如此神力耐力,超常负重,竟是更加平稳神速!半个时辰,赤风驹便飞约三百余里到达骊山脚下。玄奇右手拍拍马头,赤风驹稍缓,阴山雪堪堪并行,玄奇凝神聚力,奋然跃起,便坐在了阴山雪背上。阴山雪昂首长鸣间已风驰电掣般飞过骊山。
   
  咸阳城东门箭楼上的军灯刚刚点亮,玄奇已经飞马而至。如果莹玉安好,依玄奇的性格,纵然心急如焚,也自然会接受盘查走马入城以不惊扰国人。但现下莹玉有性命之危,岂能常法缓步?玄奇早有准备,遥遥举起莹玉的金令箭高呼,“金令箭特使到——,行人闪开——!”城门卫士与咸阳国人哗然闪开,两匹良马便火焰闪电般冲进了城内。
   
  来到巍峨壮丽的咸阳宫广场,玄奇猛然一阵眩晕,颓然伏在马背上昏了过去!
   
  赤风驹昂首人立,长长嘶鸣……玄奇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边有一个白眉白发宛若神仙的老人轻声道:“商君,没事了。”旁边一个满面焦虑的长须中年人轻轻点头,“玄奇姑娘,醒来了?”这不是卫鞅么?相比于二十多年前在安邑洞香春遇到的卫鞅,眼前此人已沉雄苍健多矣。
   
  心中感慨间玄奇蓦然警悟,奋力坐起,一跃下榻,“莹玉?如何了?”
   
  商鞅拱手道:“玄奇姑娘且莫担心,扁鹊先生在,莹玉没有性命之忧。”
   
  玄奇向白眉老人大礼道:“多谢前辈。”老人慈祥点头。玄奇又向商鞅拱手道:“既然莹玉无忧,玄奇去见渠梁大哥了。”
   
  商鞅道:“玄奇姑娘,请跟我来。”便将玄奇领进了寝宫,直入秦孝公寝室。
   
  秦孝公正在昏睡,寝室中分外静谧,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玄奇轻轻走近病榻,只见秦孝公斜靠在大枕上双目紧闭,苍白瘦削的面孔与昔日黧黑英挺的秦公嬴渠梁已经是判若两人了!“渠梁大哥——!”玄奇不禁悲从中来,扑到孝公榻前泣不成声。
   
  秦孝公正在迷乱的梦中,却听得一阵隐隐哭声,竟是分外熟悉。费力睁开双目,不禁惊喜得一下子坐了起来,“玄奇——?小妹?真的?是,你么?”揉着眼睛,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玄奇跪伏榻前哭着笑着,“大哥,玄奇来了,玄奇不走了,永远的陪你。不是梦,是真的……”骤然之间,孝公大觉快慰,竟也是泪光莹然,“墨家之事如何?受委屈了么?”玄奇摇摇头,“老师心念你,让我给你带来了仙药呢。”孝公慨然一叹,“墨子大师高风大义,嬴渠梁愧对他老人家了,竟要让老前辈为我送行……”玄奇捂住孝公的嘴,“别如此丧气。有扁鹊前辈,还有老师仙药,一定会好的,一定。”孝公笑道:“好,就依你,一定会好的。”玄奇笑道:“这就对了嘛,才四十四岁,忒般没出息?”说得孝公笑了起来,招招手叫黑伯过来吩咐道:“给玄奇姑娘安置一个独院居所,让她安静一些。”黑伯尚未答应,玄奇就急迫道:“不。我不要独居。我要在你身边陪你。”孝公笑道:“如何?你一两天就走么?”玄奇道:“不。永远不走了。”孝公笑道:“这不对了?没个住处行么?”玄奇道:“你的住处就是我的住处。我要和你大婚。”
   
  孝公不禁愕然,半日沉默,释然笑了,“玄奇小妹,别意气了,啊。”
   
  玄奇肃然道:“渠梁大哥,你忘记了我们的誓言么?”
   
  孝公摇摇头,却已经热泪盈眶,“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玄奇不禁哽咽了。
   
  “小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我……来生再聚首吧。”
   
  玄奇斩钉截铁道:“渠梁大哥,人世谁无病痛之时?如何能以病痛而改大节?莫非你以为,我布衣子弟贬损了你公族门庭?”
   
  孝公大笑一阵,“玄奇啊……那,你就陪大哥走这一段了。”
   
  玄奇笑着伏在榻边,“世有君子,其犟若牛。没错儿呢。”
   
  孝公吩咐黑伯将商鞅请了进来,玄奇红着脸说了大婚的事,孝公也略显拘泥的点头。商鞅高兴得连连恭贺,又说:“君上不要担心,此事我一力筹划。三日之内,君上便与玄奇姑娘大婚!”
   
  消息传出,朝野动容。国人朝臣无不激动万分,感念上苍对秦公的眷顾,一时间纷纷奔走相告,喜庆气氛顿时弥漫了咸阳。最高兴的要算老太后了,非但病状全消,且在后宫庭院设置了一个大大的香案,诚心诚意的祭拜日神月神,祈祷日月天地给儿子以悠长的生命。莹玉虽然还不能离榻,却是比谁都高兴。她深知大哥的性格,深知大哥压抑在内心的深深恋情。对于大哥这种处处克制自己,将一切内心痛苦与情感需求都深藏不露的人,爱的激情也许能创造生命的奇迹,使大哥的病得以痊愈;秦国需要这样的国君,莹玉也需要这样的兄长,愿上苍佑护大哥,佑护秦国吧。
   
  大婚典礼那一天,下起了入冬第一场雪。一夜之间,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关中河山,覆盖了咸阳都城,整个秦国都陷进了无边无际的温柔的白色之中。
   
  按照老秦人的传统,玄奇先一天晚上出宫,住到了自己的家——她和爷爷的小院子。
   
  这是迁都咸阳时,秦孝公特意吩咐,按照栎阳城内百里庄原样大小建造的,爷爷和她都没有回过咸阳,这百里庄竟是一座寂寞老旧的新房子。玄奇谢绝了一切名义的陪伴,连一个侍女也不要,她要一个人度过这女儿家的最后一夜。
   
  掌灯时分,玄奇走进了爷爷的书房,在爷爷的画像前久久伫立。她和爷爷都是终年云游,相互难得在一起。有一次独自回家,玄奇惊喜的发现,书房墙上挂着爷爷一张布画像,书案上有八个大字“在在不在,有画如面”。玄奇很佩服爷爷别出心裁的这一着,便也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画了一张自己的像挂了起来。她没有爷爷画得精细,只是用木炭在白布上勾了一个手捧竹简打瞌睡的顽皮少女,下面写了大大的三个字——想爷爷!后来,爷爷的画像上便有了白发白眉。玄奇却懒得象爷爷那样认真的描画自己的沧桑,依然是顽皮的瞌睡样子。
   
  今夜,看着爷爷的飘然白发,玄奇眼睛潮湿了——爷爷,还在齐国么?不知道。哪你在哪里啊?不知道。爷爷养育了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就要出嫁了。爷爷啊爷爷,饶恕玄奇的不告之罪吧。爷爷知道,玄奇爱渠梁大哥,玄奇早该嫁给渠梁大哥了。他从来没有欢畅过舒心过,打仗、变法、国事斡旋,硬是熬干了心血啊。玄奇原想三五年将墨家大事办完,再到渠梁大哥身边,谁想他一病若此啊,玄奇真是疼碎了心。早知如此,玄奇十年前就该与他大婚,玄奇好悔也……爷爷,渠梁大哥二十年没有大婚,就是在等玄奇啊。玄奇不能拘泥礼仪了,玄奇决意做新娘了,爷爷一定很高兴,是么?是的,爷爷笑了……
   
  玄奇从爷爷的书房出来,鹅毛大雪正漫天而下,院中已是一片洁白了。她走到院中,轻柔的雪花飘到她滚烫的脸上慢慢融化,她的心也慢慢舒展起来,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喜悦之中。在三十多年严酷粗砺的墨家生活中,她几乎没有时间一个人细细品味女儿家的柔情蜜意,只是每日入睡都抱着他的那把短剑。现下,这个静静的雪夜,是真正属于自己了,她要精心的为自己生命的盛典仔细准备一番。
   
  拨亮了木炭火盆,烧好了一大木盆热水,玄奇到院中虔诚的对天三拜,然后到屋中细细沐浴。三更时分,她坐在了陌生的铜镜前,蓦然发现镜中的姑娘竟是那样美丽,她是自己么?在动荡无定的墨家行动中,玄奇只能偶然在陈仓河谷和栎阳百里庄照照铜镜。墨家节用,总院是不许女弟子用铜镜的。更重要的是,玄奇没有闲情逸致去享受女儿家最寻常的爱美之心,蓦然揽镜,竟然为自己的美怦然心动了。
   
  玄奇害羞的笑了,开始打扮自己。她要给他一个名副其实的新娘!
   
  天边一缕曙光在雪天来得特别早,方交寅时,窗户就亮了。
   
  一辆华贵的青铜轺车将玄奇接走了。她站在六尺伞盖下,一身大红丝绸长裙,长发挽成了高高的发髻,亭亭玉立,明艳动人,宛若天上仙子,引得早起的国人夹道惊叹,一片“国后万岁!”的欢呼声弥漫了咸阳。
   
  到得咸阳宫前,玄奇遥遥望见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踩着大红地毡走下高高的台阶,向她迎来了,没错,分明便是她的渠梁大哥!看着他健旺如昔的步态,玄奇一阵惊喜眩晕,颓然倒在了轺车中……秦孝公走到轺车前,将他的新娘轻轻抱下了轺车。
   
  玄奇睁大眼睛,向着红日骤现的苍穹深深一躬,拉住了孝公的双手,“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不移,不易,不离,不弃。”秦孝公肃然回答。
   
  一轮艳丽的红日,一片湛蓝的天空。银装素裹的咸阳城,正为上天赐给秦国的幸运与喜庆狂欢不已。
   
  老墨子的赠药真是不可思议!秦孝公居然精神大振,非但离榻走动如常,而且面色红润黧黑如初,谈笑风生如常。三日前,商鞅求教扁鹊,老墨子带来的“仙药”能否服用?扁鹊打开小布包一看一闻,大为惊喜,“此乃六芝草,《神农经》记名的上上之药。墨子大师真奇人也!”商鞅详细询问,扁鹊娓娓道来:“天地生药,分为三品。上药养命延寿,中药养性培心,下药治病去疾。所谓上药,乃五石六芝。五石者,丹砂、雄黄、白礬、曾青、慈石也;六芝者,六种灵芝草,即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五石多被巫师方士用来炼丹,而六芝则是医家极难寻觅的草药神品,得一灵芝足以救命,况乎六芝也?”
   
  商鞅惊喜异常,“六芝草可使君上痊愈么?”
   
  扁鹊摇摇头,“病态可去,痊愈极难。然墨子大师学问渊深,工医皆精,他既赠药于秦公,自当一试。”说罢便亲自将六芝草分为九份,又加了几味草药,合成了九剂养神补气散,煎了其中一份,看着秦孝公服下。
   
  国君大婚与病体康复,朝野之间自是一片喜庆。只有商鞅丝毫没有懈怠,和景监、车英、王轼一件接一件的安顿计议好的大事。
   
  十天后,在太庙举行了嬴驷的加冠典礼。
   
  秦国传统,男子二十岁加冠。这是一个人的成人大典,对于男子,其意义比婚典更为根本。嬴驷十来岁被公父逐出栎阳,一直没有举行加冠大典,这是在他年过三十岁时的追补仪式,便显得格外的不寻常。秦孝公亲自主持了儿子的加冠大典,在嬴氏列祖列宗的灵位前,亲手为儿子戴上了一顶黑色的玉冠。
   
  又过了十天,在咸阳宫大殿隆重举行了正式册封太子的典礼。商鞅向秦国朝野宣示了嬴驷坚忍刻苦的游学磨练过程,及其锤炼出的胆识毅力,景监宣读了国君正式册封嬴驷为太子的诏书,秦孝公宣布了太子嬴驷与商君共同摄政的命令。大殿一片欢呼……正当此时,商君府长史匆匆赶来禀报:山甲已经将放逐陇西的公孙贾秘密押回了咸阳!商鞅立即对秦孝公低声道:“臣有一件急务处置。”秦孝公点点头,“去吧,这里有我。”商鞅便匆匆走了。
   
  在商君府政事堂,商鞅与景监、车英、王轼四人连夜对犯人进行审讯。当公孙贾被押进来的时候,商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满头满脸都是黑白相杂的粗硬须发,几乎完全淹没了他的五官,浑身脏污不堪,双眼发直,活似一个野人!公孙贾一介名士,久为文职,素有洁癖,利索清爽为人所共知。难道放逐服刑竟可以如此彻底的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商鞅思忖有顷,走到犯人面前,“公孙右傅,请入座说话。”
   
  犯人却是一言不发,木呆呆的站立着。
   
  车英轻声道:“商君,太医已经看过,犯人服了哑药,不会说话。”
   
  “看看他有无烙印?”
   
  车英上前扒开犯人额角的长发细看,“商君,有烙印,不会有假。”
   
  商鞅轻轻摇头,拿起一束竹简走到犯人面前,“公孙右傅,看看这是何物?”
   
  犯人木呆呆毫无反应,只是摇头不停。车英这才惊讶起来,“公孙贾乃秦国博士,如何连特赦书令都不认识?怪哉!”
   
  商鞅看看犯人,“车英,请荆南到这里来。”荆南进来后商鞅吩咐,“荆南,此人口不能言,你能否与他手势对话?让他知道,只要他不是犯人公孙贾,就放他无罪归家,不需代人受刑。”
   
  荆南上前很费劲的打着手势,口中不时噢噢叫几声。那人也回以手势,摇头摇手,不时尖叫。荆南回身对商鞅摇头,在木板上写了“山中猎户”四个大字。
   
  商鞅道:“问他识字么?”
   
  荆南与猎户又一阵手势,转身对商鞅摇摇头。商鞅道:“问他何时做公孙贾替身的?”荆南又与猎户不断手势,猎户两指交成“十”字。这次商鞅也看得明白,知道是十年前,便又问:“他为何做了公孙贾替身?”
   
  荆南与猎户一阵费力的手势喊叫,在木板上写了“受人之恩,立誓不泄”。
   
  商鞅沉默思忖,看来眼前这个猎户曾受公孙贾大恩,是自愿替公孙贾做替身的。山中老秦人的执拗意气,商鞅是最明白不过的,再问他也不会说的,想想吩咐道:“上大夫,晓谕陇西郡守,此人与罪犯坑瀣一气,触犯秦法,以律罚苦役十年。免他终身不见天日。”
   
  景监立即去行紧急文书。荆南一阵比划,猎户嚎叫一声,向商鞅扑地拜倒,又抬头对着荆南一通比划尖叫。荆南会意点头,在木板上写了“受人之恩,无以为报,被迫为之”。
   
  商鞅叹息一声,吩咐将猎户押回陇西原籍服刑。
   
  商鞅和三位大员商议到夜半,依景监三人的主意,立即图影缉捕公孙贾,以震慑潜藏的邪恶复辟者。但商鞅反复思忖,没有采纳。一则,他认为公孙贾心思周密,既是有备而为,就未必还在秦国。二则,他认为若公然缉捕,反倒会杯弓蛇影,引起朝野不安。最后商鞅拍案,决定对公孙贾秘密查访,一旦捉拿归案,立即明正典刑。四人一致认为,这件事由荆南去做最为合适。荆南欣然领命,与商鞅密议一阵,便连夜去秘密布置了。
   
  商鞅回到寝室,已经是四更天气,莹玉已经昏昏酣睡了。他见偌大的燎炉中木炭已经行将燃尽,屋中已是有了寒气,便用炭箕加了一些木炭,将火拨得熊熊旺了起来,屋中顿时暖烘烘的。
   
  莹玉却不期然醒了过来,见商鞅在拨弄燎炉,虽大感温暖心中却过意不去,笑道:“我不让侍女们晚上进来,想不到却累了夫君呢。”商鞅笑道:“这不挺好么?日后退隐山林,我还要为你俩做许多事呢。”莹玉感慨中来,长吁一声道:“夫君,莹玉不好,流了我们的骨血……”说着便双泪长流。商鞅笑了起来,走近榻前轻轻为莹玉拭着泪水,“我的公主啊,别伤心了。要是我,我也会那样做的。”莹玉不禁喷儿笑了,“你也会有身孕么?真是。”商鞅笑道:“豁达之心,君上第一。这件事你办得好极,你是没看见君上大婚时的精气神,否则你是不会难过的了。等你能走动了,我们去看看他们如何?”莹玉笑道:“好也。羞羞他们。”商鞅大笑一阵,安慰莹玉道:“来日方长,我们日后再生一个还来得及,别上心了,啊。”莹玉点点头“嗯”了声问,“如何今日公事完得忒晚?”
   
  商鞅猛然心头一闪,“莹玉,你有多久没去嬴虔府了?”
   
  莹玉想想道:“五六年了吧。倒是那个小侄女儿,夏天偷着来过一次。哎,如何想起了他呢?”
   
  商鞅便将公孙贾和假犯人的事说了一遍,沉吟道:“你说公孙贾,他会找嬴虔么?”
   
  莹玉道:“不会吧。我这个异母兄长素来倔强,对公孙贾、甘龙他们很是疏淡呢。”
   
  商鞅摇头一叹,“仇恨,会使人变形呢。公孙贾可是一个大大的警钟。”
   
  “要不,我明日去走走?”
   
  商鞅笑道:“带病前去,不是明着告诉人家有事么?好了再说吧。他们纵想变天,也还远着呢。”说着便熄了铜灯,上榻安歇了。
   
  莹玉偎着夫君,很快就睡着了。商鞅却久久不能安眠,片断的思绪零乱如麻,什么都在想,却感到什么也没想。长夜难眠,对商鞅是极为罕见的。多少年来,他从来都是心无杂念挨枕即睡不知失眠为何物的。近日来,他却总感到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还不时有一丝不安和警觉闪现出来。这绝不仅仅是秦孝公的病情,对于邦国的正面危难,商鞅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性格。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种不安和警觉,是一种朦胧的预感。这种感觉是从崤山遇刺开始的,是从今夜发现公孙贾潜逃而明晰的起来。猛然,商鞅想起了太子嬴驷的论断“秦国新法,尚未固本”。嬴驷为何如此断定?他发现了什么?警觉到了什么?为何不明确的上书言明……
   
  商鞅蓦然坐起,看着燎炉中烘烘的木炭,穿好衣服,走进了书房。
   
  滴水成冰的寒夜,咸阳城最能夤夜折腾的商民区也凝固了。
   
  紧挨着蓬勃兴旺商名远播的南市,咸阳城内的西南角便是商民区。这里住着许多山东六国的商人,也居住着秦国各地来咸阳经商的本国商贾,酒肆客栈最多,是咸阳城人口最为芜杂流动的区域。这个区域主要是两条交叉成“十”字的大街,与一片方圆三百多亩的南市。南北走向的大街叫“太白道”,东西走向的大街叫“朱凤道”。太白是秦国的天界星(太白之下为秦国),朱凤则是周人秦人的吉祥神鸟(凤鸣岐山而兴周);以两者命名商区的两条大街,意味着秦人对商市的虔诚祝愿——顺应天道吉祥昌盛。
   
  在两条大街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有一座与周围店面客栈都不粘连的孤立无邻的大院落,高大的院墙与两邻房屋相隔着一条空荡荡的巷子。大门前是废弃的停车场与拴马桩,临街的大门也用大石青砖砌得严严实实,若不是那座还算高大的门楼门厅,谁也看不出这里是大门。在商民市区,这座庄院显得有些古怪,就象繁华闹市硬生生插了一座荒凉古堡。从宅第规模看,它既没有六国大商的豪华气魄,也不似小商小贩人家的紧凑朴实。这样的怪诞庄园能矗立在这金贵的商市街面,自然是是咸阳城建起后最早迁来的“老户”。尽管如此,商人们毕竟见多了乍贫乍贱的人世沧桑,谁也没有感到奇怪,谁也没有试图接近它了解它。大院子一如迁来时的孤立冷清,在这北风料峭哈气成霜的夜晚,更是显得萧瑟孤寒。
   
  三更时分,一条灰色影子从高墙外空巷的大树上飞起,无声无息的落在院内屋顶。
   
  庭院正中的大屋里,风灯昏暗,一个人在默默打坐。他面上垂着一方厚厚的黑纱,散乱的白发披在两肩,就象凝固的石刻一动不动。虽然是滴水成冰的寒夜,这座空荡荡的大屋里却没有燎炉火盆,只有那盏昏黄的青铜风灯。
   
  突然,虚掩的屋门在呼啸的寒风中无声的开了。
   
  “何方朋友?请进屋一叙。”凝固的石刻发出淡漠的声音。
   
  没有丝毫的脚步声,灰色影子已经坐到了石刻对面的长案上,提起案上的陶罐咕咚咚大饮一阵,喘息一阵,“左傅别来无恙?”
   
  长长的沉默,石刻悠然道:“右傅别来无恙?”
   
  灰色影子:“二十年天各一方,左傅竟有如此耳力,钦佩之极。”
   
  蒙面石刻:“君不闻,虎狼穴居,唯恃耳力?”
   
  “左傅公族贵胄,惨状若行尸走肉,令人心寒。”
   
  “右傅一介书生,竟成高明剑士,倒是让老夫欣慰。”
   
  “造物弄人,左傅宁如此老死乎?”
   
  “祸富皆在人为,老夫从不信怪力乱神。”
   
  “果然如此,左傅何自甘沉沦,白头穴居?”
   
  石刻淡淡漠漠,“四野无追,何不守株以待?”
   
  灰色影子猛然扑拜于地,“公子铁志,大事可成。”
   
  “右傅身负重罪,离刑入国,岂非自彰于官府?”石刻依旧一动不动。
   
  灰色影子慨然一叹,“若有服刑之忧,何敢踏进咸阳半步?”
   
  “莫非右傅杀监逃身?”
   
  灰衣人咯咯一阵笑声,犹如寒夜枭鸣,“左傅过虑也,秦国永远也找不到公孙贾这个人了。”
   
  “此话,却待怎讲?自然,你可以不说。”
   
  “既与左傅和衷共济,岂有不说之理?寒夜漫漫,枯寒故事正耐得消磨。”
   
  于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灰衣人讲了一段鬼神难测的奇遇
   
  公孙贾被放逐的陇西,是一个奇特的地区。这里有荒凉广袤的沙漠,有水草丰盛的草原,有险峻奇绝的崇山峻岭,也有秀美幽静的河谷。最要紧的是人烟稀少,是远离富庶文明的蛮荒之地。如此穷荒险峻之地,官府的管辖治理自然是鞭长莫及。虽然如此,这里却是老秦人的原生根据地,是秦国一个辽阔荒僻的后院,比任何边界山地都安全可靠。公孙贾作为重犯要犯,没有放逐到南接楚国的商山,也没有放逐到北连赵国的北地山区,而放逐到了陇西老秦人的根基之地,自然是对这里最为放心了。
   
  放逐处是荒绝险峻的一片狭窄谷地,四面陡峭高山,唯一的山谷出口恰恰驻守着一个兼管军马放牧的百人队。要想逃走,当真比登天还难。放逐生涯是一种强加于罪犯的苦行生活。一顶茅屋,一领布衣,一升谷种,一柄铁铲,这便是官府刑吏交给公孙贾的全部物事。他就要凭这几样物事生存下去。只要犯人不逃走,无力生存而死在放逐地,是无人追究的。除了三个月一查生死,官府永远不会增加一粒粮食一件衣服。如果没有特赦书令,犯人大体上都要死在这里。
   
  公孙贾心怀深仇大恨,如何能悄无声息的死在这荒沟野岭?第一天晚上,山谷里秋风嘶鸣,山岭上虎啸狼嗥,他竟被吓得蛇一样挤进了岩石缝隙!直到天亮才敢出来。苦思良久,公孙贾撕下长衫下摆,做了一个布袋,拿起那把铁铲上了山。他通晓医道,识得草药。这是游学士子的防身求生本领,和所有的博学名士一样,公孙贾永远不会忘记青少年时代的这种基本学问。他开始上山采药了。一来是草药中有可以直接食用的生补之药,功效强于五谷,兼有野果补充,便可解饥饿之苦。二来是借此踏勘山势地形,看能否寻觅一条生路?公孙贾明白,他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特赦的,要复仇,就先要自己逃得出去!两三个月过去,他才发现这一片大山荒野得超出了他的想象,放眼望去,莽莽苍苍杳无人烟,山间只有兽道狼籍,别说逃,就是公然出走,也只怕做了出没无常的猛兽美食。
   
  就在公孙贾绝望的时候,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暮黑时分,他手执铁铲拨打着齐腰深的莽草枯藤,想寻路“回家”。却盲人瞎马般闯到了一处高高的悬崖顶上,鬼使神差的一脚踩空,咔啦啦跌落了下去!待他醒来,已经是满天星斗不知何时了。我没死么?他活动了一下手足,庆幸自己果然没死,便挣扎站起。四面张望,他“啊——!”的一声惊叫起来——悬崖下不是一点火红的灯光么?揉眼细看,没错,是灯光!他精神大振,折下一根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的向灯光跳奔过去。到得近前,却发现这是一道陡直的山崖下的一幢石头房子,隐隐可见屋外石坪上有剥下晾晒的兽皮——猎户之家,不是官人!公孙贾一阵狂喜,便扑上前去笃笃敲门。
   
  粗糙厚重的圆木门吱呀拉开,一个裹着兽皮的精瘦汉子打着一盏兽油风灯站在他面前。公孙贾“啊!”了一声,后退几步,死死盯住对方!这个男子和他象极了,简直就是黑白双胞胎!兽皮汉子却浑然无觉,抹着眼泪憨憨的一伸手,将他让了进去,坐在另一间狭小的石头房子里。汉子默默端来一大盆炖兽肉和一罐山果酒,便站在旁边木呆呆抹眼泪。公孙贾精细之人,听见隔壁石屋里有隐隐约约的呻吟,便拱手问道:“兄台何事悲伤?可否见告?”兽皮汉子憨直的抹泪,“二老好端端的牛样壮,却不想开罪了山神,连日大泻,眼见是活不成了,呜——!”说着便哭了起来。
   
  公孙贾听准了“大泻”二字,慨然站起,“在下尚通医道,敢请一观。”
   
  十天之中,公孙贾治好了老猎户夫妇的急性腹泻,也养好了自己的伤。猎户一家千恩万谢,送他兽皮兽肉一大堆,公孙贾都拒绝了。兽皮汉子急得满脸胀红,用猎刀在自己手臂上猛然划出一道血口,用嘴嘬一口鲜血喷出,扑拜在地赳赳高声,“恩公,有用小人处,万死不辞!”公孙贾扶起了兽皮汉子,“兄台高义,只要空闲时日来看看我,足矣。”
   
  半个月后,兽皮汉子凭着猎户特有的本领,竟找到了公孙贾的山谷茅屋。
   
  山月当空,公孙贾和兽皮汉子结拜了异姓兄弟。汉子问大哥何以犯法?大哥说父母被仇人惨杀,大仇未报,自己却又被仇家陷害服刑,请兄弟帮他逃出这个地方。汉子慨然允诺,公孙贾便给他脸上刺了字,又给他脸颊烙了印,与汉子互换了衣服,将汉子装扮成自己,教会了汉子如何应对官府的“季查”。
   
  三日后的晚上,月黑风高,公孙贾与兄弟共饮山酒,在酒中加了哑药。
   
  兄弟睡熟后,公孙贾便顺着兄弟指引的兽道,逃出了荒无人烟的大山……
   
  “果真,无毒不丈夫。”蒙面石刻冷笑着。
   
  灰衣人阴沉切齿,“谋大事,不拘小义。”
   
  “虽然如此,你终究难见天日,官府若图影缉捕,汝将奈何?”
   
  一阵夜枭般长笑,灰衣人道:“左傅自囚二十年,却是孤陋寡闻了。”
   
  “如此说来,右傅奇遇不断了。”石刻露出一丝嘲讽。
   
  灰衣人嘿嘿冷笑,又讲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公孙贾逃出陇西大山,夜行晓宿,一路东行,翻越大散岭沿南山折转进入商山,又从丹水谷地潜出武关,逃亡到楚国。他倒不是寄希望于楚国的保护,而是看中了楚国大江上游人迹罕至的连绵群山。为了复仇,公孙贾发誓再造自己,埋头修炼剑术。就在他寻觅落脚点的跋涉中,他竟然在一个晚上撞进了一道神秘的峡谷。
   
  这道峡谷的两岸青山总是隐隐约约的响着某种奇特的声音,“噗——呼——”!不是风声,不是雷声,倒象是大山得了气喘病。到了深夜,这种奇特的声音更是清晰,而且岩石缝隙中还闪现出隐隐红光和均匀而又模糊的“嗵嗵嗵”声。公孙贾恍若置身梦境,听了一夜,他断定这道荒险的峡谷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公孙贾在峡谷和两岸高山游荡踏勘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突然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公孙贾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石板上,眼前红光一明一灭的不断闪烁。原来这里是一个极大的山洞,一个白发飘拂的老人正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额角。没有几句问答,他便心甘情愿的做了老人的苦役。
   
  渐渐的,他知道了这道峡谷是楚国铸剑名家“风宗”的大本营,那个老人竟然就是继铸剑大师欧冶子、干将之后最负盛名的铸剑宗师风胡子!“风宗”在这道峡谷里有六个铸剑山洞,每洞一炉,仅直接铸剑的工师就有二十多个,铁工、风工、杂工、炊工等,加起来竟是二百多人的大作坊。“风宗”的规矩是白日备料休憩,夜间铸剑。所以,白日进入峡谷的人,什么也发现不了。在苦役生涯中,公孙贾为许多工匠治好了诸多叫不上名字的怪疾。渐渐的得到了风宗上下的好感。
   
  有一天,从不与他照面的风胡子将他叫到一个小山洞里,冷冷问了两句话,“想不想修习剑术?”“想!”“想不想换副面孔?”“想!”公孙贾没有丝毫犹豫。
   
  老人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一挥手,两个壮汉便抬起他丢进了洞外的水池,又压上一张石板。公孙贾在水里不吃不喝的浸泡了三天,奄奄一息的被抬回了山洞。风胡子冷冷问,“现下要绑起你来,烤火,怕么?”公孙贾摇头。风胡子再没有说话,枯瘦的大手一挥,两名壮汉夹持着将他绑缚在一张又高又厚的石板上。石板对面不到一丈处就是熊熊火焰的剑炉,烘烘热浪迎面扑来,使他渗透寒湿的肌肤顿感干爽。但半个时辰后他就燥热难当,背靠的石板也烫了起来。身边两人只管定时给石板喷水,对他却是不闻不问。公孙贾紧紧咬着牙关,竟是一声不叫,不久就烤得昏迷了过去,一泼水醒来,须臾便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贾被架到了洞口,刺骨的寒风使他又猛醒了过来。
   
  风胡子走了过来,猛然向他脸上喷出一股气味怪异的绿水,“噗!”的一声,散开了一片紫雾。公孙贾的脸顿时象大面团般胀了起来,透亮透亮!风胡子走近端详,伸出长长的指甲在公孙贾额角轻轻一挑,就从“大面团”上揭下了一层人皮,黑字与烙印赫然在目!公孙贾又被放到了一个滴水成冰的山洞冻了一夜,次日早晨被抬到风胡子的小山洞,脸上感觉已经全部复原了。
   
  风胡子冷冰冰问,“要美么?”公孙贾摇头。风胡子再不说话,又向公孙贾脸上喷了一口红色药水,一阵奇异的感觉立即渗透了公孙贾的四肢百骸!风胡子伸出枯枝般的大手在他脸上按捏了整整一个时辰,丢下一句话,“记住自己吧。水缸在那里。”便倒头大睡。
   
  公孙贾静静神,竟然站了起来。他原以为历经如此折磨不死也得瘫了,没想到脚下却大感轻灵!便走到水缸边一看,却是一声尖叫,昏了过去……
   
  “如此说来,右傅面相很是不凡了?”蒙面石刻淡漠平板,一点儿没有惊诧。
   
  “左傅记住了。”灰衣人猛然扯下黑色面纱,蒙面石刻不禁一抖。灯下,一张狰狞可怖的脸骤然现出——一头红发青蓝色面孔眼珠黑蓝而眼白发黄阔嘴大牙大胡须连鬓而生!与当年清秀儒雅的公孙贾相比,当真一个魔鬼出世。
   
  “虽鬼神之洞察,亦不能辨认矣。”蒙面石刻一声叹息。
   
  “明告左傅,风胡子收我为学生,赠我一口风宗名剑。公孙贾不敢说纵横天下,然则复仇足矣。若不是你那口蚩尤天月剑,商鞅早已经死在崤山河谷了。”
   
  “你,做刺客了?”
   
  “商鞅仇人多矣。即便他是神仙,也想不到我公孙贾再生。”
   
  “住口。”蒙面石刻低沉的声音中喘息着丝丝怒气,好象一只骤然起身的猛虎。灰衣人不禁一抖。沉默有顷,蒙面石刻冷笑道:“公孙贾,老夫以为你真的浴火重生了,谁想你依旧是个卑劣猥琐的小人。老夫不杀你,你走吧。”
   
  “复仇杀敌也算小人?如何才算得大丈夫?”
   
  “公孙贾,你虽精明有余,却永远没有大器局。老夫问你,我等与商鞅的仇恨,是村小械斗之仇么?”
   
  “自然不是。是国事仇恨。”
   
  “且不说你杀不了商鞅,纵然杀了,徒使商鞅做了天下英烈名臣,你自己反倒成了天下耻笑的卑鄙刺客。若这也算复仇,还用得着你出手?”
   
  灰衣人默然良久,恭敬拱手,“请教左傅,如何筹划?”
   
  “商鞅最大的立身功勋,却在何处?”
   
  “自然是变法。”
   
  “若国事逆转,变法失败呢?”
   
  “商鞅……身败名裂!”
   
  “老夫再问你,我等仇恨,是商鞅私刑么?”
   
  “不是,乃国法明刑。”
   
  蒙面石刻冷笑,“记住,唯使商鞅变法失败,并将商鞅处以国法明刑,方为大器复仇。”
   
  灰衣人深深扑拜于地。“左傅一言,公孙贾茅塞顿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灰色影子又飞上树梢,落下小巷,骤然消失在茫茫冬夜的咸阳城。
   
  太子嬴驷现下只有一件事,埋头阅览秦国的法令典章。
   
  虽说公父明令他与商君共摄国政,但嬴驷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公父让自己跟着商君熟悉并修习国务。他长期远离权力中心,对法令、人事、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务都非常陌生,事实上也无从共摄,只能跟商鞅做学生。为了尽快进入,嬴驷主动请求用一个月时间,读完国藏的全部法令典章以及变法以来的国史记载。商鞅完全赞同嬴驷的想法,认为这是把握国务不可或缺的一环,熟悉得越早越好,越彻底越好。商鞅制订了一个进度:每三日从典籍库给太子府送去一车竹简,一个月十车,大体可以披阅完全部法令、典章与国史。秦国缺乏文治传统,往昔素来不注重积累国家资料,国史记载也特别简略。商鞅执政后大幅度改变了这种状况,非但对国史进行了全面的重辑整理,而且将所有的法令、典章、人口、赋税等政务文本都分为正本、副本两套建馆收藏。正本非秦孝公、商君调阅不能出馆,副本则供各官署与学士随时查阅。给太子嬴驷看的自然是正本,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的紧张忙碌。出馆点验,派兵押送,回收点验,逐卷归位,生怕出了差错。太子嬴驷也分外刻苦,出了每天休憩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部沉浸在书房。
   
  天寒夜长,嬴驷书房的大燎炉几乎没有熄灭的时候。木炭烧得再干净,也总有丝丝缕缕的白烟与炭气,天天薰烘,嬴驷的脸竟微微发黄,还有些轻微的咳嗽。尽管如此,嬴驷依然天天守在案头,真有些秦孝公年轻即位时的勤奋气象。
   
  这天已是二更时分,嬴驷正在全神贯注的翻检披阅,年轻的内侍进来禀报说,一个楚国商人求见。嬴驷惊讶的抬起头来:“楚国商人与我何干?不见。”
   
  内侍低声道:“他说受太子故交之托,前来送一样东西。”
   
  嬴驷大为疑惑,如果说他有故交,那就是“放逐”生活中结识的村野交谊,可那些人谁能知道他是太子呢?又如何能托人找到这里?思忖有顷,他不动声色道:“既是故交所托,请在外书房等候,我片刻就来。”内侍走后,嬴驷又沉思一阵,收拾好案头,轻步走到隔门前打开一个小孔向外端详。
   
  外书房站着一个身着华贵皮裘者,从一身华丽的黄色看,的确是楚国商人的习惯服饰。但这个人手中空无一物,脸上还垂着一方黑沉沉的面纱,透出几分不寻常的神秘气息。
   
  嬴驷拉开门,冷冰冰的盯着这个蒙面者,却一句话也不说。
   
  蒙面人深深一躬,“楚国商人辛必功,参见太子。”
   
  嬴驷沉默伫立,依旧一言不发。蒙面人拱手道:“敢问太子,可曾认识一个叫黑茅的山民否?”嬴驷面无表情,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蒙面人又道:“黑茅委托在下给太子带来一件薄礼。”嬴驷冷冷道:“请先生摘下面纱,再开口。”蒙面人道:“非是在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实是在下天生丑陋,恐惊吓了太子。”嬴驷冷笑沉默。蒙面人右手一抬,面纱落地——一张红发碧眼阔嘴大牙连鬓虬髯的面孔赫然现出!在灯下显得特别可怖。
   
  嬴驷平淡淡道:“先生如此异相,何自感难堪?”
   
  商人拱手做礼道:“太子胆识过人,在下钦佩之至。”
   
  嬴驷仿佛没有听见,淡然道:“黑茅何许人也?本太子素不相识。”
   
  “黑茅言说,他与一个叫做秦庶的士人交好,找到太子府就可找到秦庶先生。”
   
  “秦庶乃我书吏,公差在外。”嬴驷毫无表情的回答。
   
  “如此恕在下卤莽。告辞。”
   
  “且慢。黑茅找秦庶何事?我可代为转达。”
   
  黄衣商人:“可否容在下遮面?卑相实在有伤大雅。”
   
  嬴驷点点头。商人捡起黑纱挂好,恭敬道:“禀报太子,三年前在下商旅,路过商山遇大雨阻隔,幸得黑茅兄容留旬日,是以结为好友。从此,来往路过就必有盘桓。黑茅兄行走不便,故此委托在下寻觅故交,原无他故。”
   
  嬴驷漫不经心道:“这个黑茅,何以行动不便?”
   
  “禀报太子,黑茅兄从军次年便从马上摔下,一腿伤残,但立功心切,坚执留在炊兵营。十载过去,未斩敌首,未得爵位。老兵还乡,凄凉不堪。”蒙面商人声音嘶哑,略有哽咽。
   
  “新法之下,何得凄凉?”嬴驷显然听得很认真。
   
  “黑茅兄父亲被刑杀,母亲自杀,举村进山自救,唯留黑茅兄一人漂泊乞讨。”
   
  “如何……刑杀?自杀?自救?你详细道来。”嬴驷不禁大为惊讶。
   
  蒙面商人缓缓道:“在下听黑茅兄言说,黑林沟大旱三年,遭了年馑。商於县令用官粮赈灾,被商君制止,当场斩首了商於县令和黑茅兄的父亲——村正黑九;又派出兵士,威逼举村老少进山,任其自生自灭。黑茅兄老娘亲悲痛过分,跳崖身死。黑茅兄伤残无依,无力谋生,又怕被官府当做疲民治罪,便白日在楚国边界的山村乞讨,晚上赶回老屋落脚……”
   
  嬴驷面色阴沉得可怕,转过身去久久沉默。
   
  “禀报太子,这是黑茅兄托我转交秦庶的礼物。”
   
  嬴驷转身,赫然一块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蒙面商人道:“黑茅兄言说,这是秦庶的心。他只让我给秦庶带一句话:那座坟没有了,是商君下令挖掉的。”
   
  嬴驷努力平静自己,淡漠的接过黑布包,“你可走了。”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带给黑茅兄,请他到楚天客栈找我。”
   
  嬴驷默默点头。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书房,嬴驷心乱如麻。看着那块紫黑的枯树墓碑,他禁不住热泪盈眶。那个美丽的红色身影从眼前飘过,那悲怆激越的歌声萦绕在耳旁,那个姑娘深深的爱着自己,为自己义无返顾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结结实实撞开嬴驷心扉的火热恋情。嬴驷在峡谷里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已经明白,原来自己也深深的爱着这个美丽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国太子,他一定会将她带回来,一定会娶她!他离开黑林沟的时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当时不能说啊。没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绝不但没有使姑娘知难而退,反而使姑娘为他献身了。多少年来,嬴驷每想起那个美丽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种深深的屈辱感就折磨得他寝食不安。姑娘留给他的,就只有那一抔黄土,那是他魂牵梦绕的一抔黄土啊。如今,连他亲手给姑娘盖上的这一抔黄土也被铲除了,黑九夫妇也竟然死了,黑茅兄弟也沦为乞丐了,唯一在嬴驷冰凉的少年时代留下的一片纯朴友情,就这样被无情的抹去了……上苍啊上苍,你何其不公!
   
  嬴驷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宫中内侍来传宣他时,他刚刚上榻不到一个时辰。嬴驷本来想大睡一觉,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着绵绵思绪滑下去。可是上榻后怎么也不能入眠,反倒更为清醒了。蓦然,他心海一闪,想到那个狰狞可怖的蒙面商人,觉得此人此事大为蹊跷。那个商人是先问自己是否认识黑茅的,此一问,便可见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默然不答,他才说黑茅委托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茅果真沦落为难以求生的乞丐,如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丽山妹徇情于荒山绝谷,黑茅如何便能知晓?商君纵然经常出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毁墓?果真商君认为有人假冒嬴驷损害公室声誉而毁墓,能不禀报公父?公父能不询问自己么?商君执法固然无情,但却从来没有逾越法度这个雷池半步,他能如此滥杀大名赫赫的造士村正黑九么?秦国新军之军法昭彰,军中伤残,纵然不斩敌首,亦在退役时赐金安置,如何便能沦为乞丐?
   
  心头一亮,嬴驷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绝谷醒来时的奇迹——断指接上了,伤口包扎了,身上盖了一件白布衫,手边还放了一块熟肉!仔细想来,当时显然有人发现了自己,从墓碑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却没有露面。反复思忖,泄露身份的可能惟有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驷的,也只有那个荒山绝谷救过自己的那个神秘人物。这个人是谁?难道……猛然,嬴驷一个激灵——那个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国商人!
   
  嬴驷猛然坐了起来,望着映得窗户一片淡红的早霞,嘴角漏出一丝冷笑,“来人。请家老前来。”
   
  不消片刻,一个老内侍匆匆走进寝室,嬴驷低声吩咐了几句,倒头便睡,鼾声大起。
   
  红日已上半山,宫中内侍来宣。嬴驷虽则只睡了半个时辰,却是一点儿不显疲惫之色。到得宫中,公父也是刚刚梳洗完毕,正在前庭缓缓舞剑。嬴驷上前恭敬见礼,“公父康复,儿臣不胜欣喜。”孝公收剑笑道:“驷儿,今日陪我去终南山如何?”
   
  “儿臣遵命。”嬴驷欣然领命。
   
  出得宫门,嬴驷见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辆轺车,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问,翻身上马走在轺车旁边,出了咸阳便直奔终南山下。
   
  这是冬日少有的无风天气,阳光和煦,苍松长绿,竟有几分小阳春的光景。到得山下,沿着一条小河进山,便见苍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砖绿瓦的院落,在萧疏的冬野倍显宁静旷远。孝公遥指山谷院落,“驷儿,来过此处么?”嬴驷知道公父问的是“放逐”期间是否来过,摇摇头,“此处没有村庄,儿臣尚未来过。”孝公指点道:“你看,这条山水叫田峪川。东南那座山,就是饿死伯夷、叔齐的首阳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留下来的呢。”嬴驷恍然大悟,“儿臣想起来了,莫非是老子的书院?”
   
  孝公微笑点头,吩咐车马慢行,沿着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隐没在松柏林中无从得见了。穿过小河边一片松林,面前豁然开朗,一座蓝田白玉筑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个斗大的黑字——道法天地。进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见朴实无华的院落大门。孝公吩咐停车住马。
   
  车马方停,嬴驷就看见公父的贴身老仆兼内侍总管黑伯从大门匆匆走出。黑伯来到孝公车前,扶孝公下车,拱手禀报,“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当。”
   
  孝公吩咐道:“黑伯,两个时辰后,我到上善池。你稍后到系牛亭找我。”黑伯答应一声,便吩咐车马侍从随他从偏门进院去了。
   
  孝公向嬴驷一招手,便从正门进入,直向院落深处而去。嬴驷一路留心,发现这座外观很不起眼的院落,内中竟是大有气象。水流亭台错落有致,松林小道回环周折,地势缓上成坡,宛若咸阳北阪。这种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涌门外的田峪川。房屋亭台竟都是山石砖瓦粗糙堆砌起来的,偏偏却显出一种质朴本色与浑然野趣,令人大是感慨。到得半坡一处石亭下,孝公肃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驷也连忙跟着一拜。
   
  进得石亭,嬴驷发现石案上已经摆好了茶罐山果,便知这是预先安排,公父今日定有大事要对他说,不由神情肃然的为公父斟了一碗热茶,便肃立一旁。孝公饮了一口热茶,招招手让儿子坐在对面石墩上。
   
  阳光下,秦孝公的面色焦黄憔悴。嬴驷心中涌上一股酸楚,“儿臣无以为公父分忧,惭愧之至。”秦孝公笑着摆摆手,“别说这些了。可知今日你我父子到此的原委?”
   
  嬴驷摇摇头,“儿臣不知。”
   
  秦孝公喟然一叹,“嬴驷啊,你也算历经风霜,对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见识了。无须瞒你,公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也一定能看出来。”
   
  “公父……”嬴驷哽咽一声,扑拜在地。
   
  孝公豁达的笑了,“起来吧。人生寿夭,原在天算,何须伤怀?你我既生于公室之家,国事便是至大。公父对你今日要说的,是一宗国事机密。你大父定的规矩,国君临死,方可将这秘密传给继位者。我就是在你大父临终时才知道的。可是,公父没有时日了,清醒时说比糊涂时说要好。”
   
  嬴驷站起来坐在对面石墩上,发现黑伯远远站在路口,方才悟到公父今日的周密用心。
   
  秦孝公缓慢的说着,太子嬴驷认真的听着
   
  几千年来,嬴秦部族一直流传着两则神秘的预言。一则是部族公开流传的,一则是在嫡系君主中秘密单传的。公开流传的预言,便是舜帝当初赐给嬴氏“秦”之封号封地时的一则预言——兹尔秦族,后必大出天下!在立国前的沉浮挣扎中,这则预言是嬴秦部族的精神火把,是嬴秦部族精诚凝聚的纽带!三百多年前,嬴秦部族成为诸侯国之后,这则预言便渐渐成了流传在老秦人中的古老故事,它那象彗星一样激励人心的光芒便渐渐消失了。在通常庶民的心目中,一个半农半牧的偏远部族成为中原诸侯大国,也就算大大的“大出”了,还想如何呢?这则遥远的预言,便在嬴秦部族贫乏的想象中渐渐干涸了。
   
  这则预言是国史载明的,嬴驷自然很熟悉,本不是什么秘密。
   
  另一则秘密预言,则发生在嬴秦部族立国三百余年之后,时日很近,并且要具体得多。但这则预言却只在嫡系一脉的国君与储君之间单传,严厉禁止流传民间。
   
  秦孝公要对嬴驷说的,正是这一则预言。
   
  这则预言,是当年西入流沙的老子对秦国国运的推算。
   
  六十多年前,秦献公即位的第十一年春天,接到一个消息,在洛阳周室做太史令的老聃要到秦国来了!秦献公不禁大喜过望。在东方诸侯卑秦,天下士子视秦国为蛮夷之邦而拒绝入秦的年代,一个声名远播就连孔子也要向他求教的泰斗人物要到秦国来,岂是等闲小事?秦献公请出了一个酷爱和学问家交往的人物来接待老子。这个人,就是曾经做过函谷关令的尹喜。尹喜精心准备,周密筹划,将一切都弄得妥帖之极。
   
  是年四月,不知高年几许的老聃骑着一头青牛,悠哉悠哉的进了函谷关。虽然那时侯函谷关还被魏国占领着,但尹喜派出的斥候早就发现了这个走遍天下也不会错认的老头儿,便飞马报回栎阳。尹喜多与名士交往,知道象老聃这样的泰山北斗,绝不会刻意到秦国都城歇脚,一定要找山清水秀的胜境独居,便对秦献公禀明自己的想法,商议好了对策。
   
  果然,老聃的青牛悠悠的飘过了栎阳,便向着终南山去了。进入莽莽苍苍的终南山北麓,老聃和随行小童却被布衣牛车的两个“士子”拦住,不断求教学问。老聃颇是喜欢这两个坦诚质朴的“士子”,便在他们的山庄歇息了下来。一连盘桓数天,俩人对老子提出了数不清的难题,老子都一一解疑,谈天说地般娓娓道来,胸怀心海间仿佛埋藏着无穷无尽的学问。
   
  一个布衣“士子”整日陪着老子闲步深山,牛走旷野,粗茶淡饭却又极尽恭敬的侍奉着这位穷通天地的老人。夏夜星空下,这个布衣“士子”提出,请老子写一卷天地文章给秦人“开塞”。老子大笑一番,终不忍拒绝其虔诚请求,便慢慢的写了起来。就象那噗沓噗沓的青牛脚步,老子写得慢极了,远远赶不上那个布衣“士子”的刻简速度。
   
  一月之后,老子终于写完了五千言的“开塞”大书。那天晚上,另一个布衣“士子”单独走进了老子的小院。夏夜的一轮明月下,老子正坐在院中高台上仰望苍穹,点头摇头,兀自叹息感慨。
   
  猛然,老子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请前辈教我。”
   
  老子没有回身,叹息一声,“秦公何其聪睿,宁误老聃耶?”
   
  布衣士子扑拜不起,“前辈既知我身,请为嬴师隰解惑。嬴秦日衰,秦人多困,嬴师隰寝食难安。”
   
  老子依然没有转身,仰望苍穹,一阵思忖后喟然叹息,“秦公谨记:老聃之言,只传储君,若有泄露,自罪于天。”
   
  “嬴师隰恪守前辈之言。”
   
  老子缓慢低沉的说出了一段话,“老聃昔年游宿巫山神女峰,细察天象: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为诸侯,而秦周分离;离五百年,而大合于秦;合十七年,则霸王出。”
   
  秦献公请老子拆解,老子却摇头不语。
   
  后来,老子留在终南山麓收了数十名弟子,教导三年,却莫名其妙的失踪了。有人说,老子去了大漠流沙。有人说,老子去了阴山草原。也有人说,老子进终南山修身成仙去了……这个神秘老人留给世人的,惟有那一卷五千言的天地文章和那一则神秘久远的预言。
   
  “嬴驷,老子预言不能见诸国史,你记下了?”秦孝公肃然问。
   
  “记下了。”嬴驷正色回答。
   
  “你背一遍,我听。”
   
  嬴驷一字一顿念道:“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为诸侯,而秦周分离;离五百年,而大合于秦;合十七年,则霸王出。”
   
  听嬴驷背得一字不差,秦孝公意味深长的笑了,“你,信不信老子的国运预言?”
   
  嬴驷一时沉吟,竟不知如何应对。他的第一感是惊讶与震撼,老子的预言岂不是给了秦国一个新的精神火把?分五百年而合,现下秦已立国四百二十多年,那岂不是说再有七八十年秦国就将与“周”大合?老子是周王室的太史令,他说得这个“周”,自然囊括了天下诸侯,而绝不仅仅是龟缩于三川一隅事实上比寻常小诸侯还要窝囊的“周王城”;直到今日七大战国,也依然在口头上承认周王室为“天下共主”。如此说,与“周”合,就是与“天下合”,“大合于秦”,就是秦将代替周统一天下!而七八十年,也就是两三代人的岁月,相比于舜帝预言实现的两千多年,何其短也!有了如此辉煌的前程,秦人自然倍加奋发,比国君的任何激励诏书都要有威力。几千年来,“天”的暗示对于庶民国人是无比神圣的,他们承认服从“受命于天”的大人物,心甘情愿的为他们流血拼命,成就他们的大业。别的不说,舜帝的预言就长期支撑了嬴秦部族的浴血奋战,能说这种国运预言的威力不大么?春秋战国以来,多少新老贵族都在夺权中假托“天命”以聚拢人心,老子的“合秦”预言岂非求之不得的天命诏书?既然如此,大父、公父为何都秘而不宣呢?果真是忌讳“泄露天机”之罪么?天机若果然不可泄露,老子何敢明言?
   
  看来,大父、公父一定还有埋藏很深的想法没有说出来。嬴驷的沉吟正在这里,他正襟危坐,谨慎回道:“公父,儿臣对阴阳天命之学素来陌生,不知从何谈起。”
   
  “如此说吧。”秦孝公道:“若是神明占卜,说你将为天下霸主,你何以待之?”
   
  嬴驷没有犹豫,“纵然天命所归,亦需不懈努力。儿臣当似有若无。”
   
  “好!”秦孝公拍案而起,“公父要的,就是这‘似有若无’。”他在亭中缓缓踱步,字字斟酌,“你大父临终时对我说,他其所以没有将这个预言早日告我,就是怕我恃天命而骄,反倒自绝于天命。驷儿啊,要知道,一个君主,沉溺于天象、占卜、童谣、谶语之类,非但荒唐,而且丧志。往远说,三皇五帝可算天命所归了。但是,舜帝却囚禁了尧帝而当权,大禹则囚禁了舜帝而当权,天命何在?往近说,周室天子哪一代不是聪慧英武?偏偏却痴信天命,在大争之世龟缩自保,而今只留下了洛阳成周三四百里,何其凄惨!如此天命,有胜于无。再往近说,楚宣王痴信星象,竟因彗星径天而乱了阵脚,用土地城池收买魏国齐国,要灭我秦国。最后呢,丢了城池,穷了国家,还没有结成灭秦同盟。你要牢牢记住,天命星象从来不会垂怜弱者,它永远都只是强者的光环!”
   
  “公父之言,鞭辟入里,儿臣永生铭记。”
   
  “嬴驷,秦国纵然可一统天下,也要一步一步一代一代的去苦做,去奋争。万不可乱了心志,走入歧途啊。”秦孝公语重心长。
   
  “公父,秦国正道,乃坚持公父与商君创立的法制,而不是坐待天命所归。儿臣深知,没有新法,就没有强秦,没有新法,就没有庶民国人的真诚拥戴。秦国前途纵有千难万险,儿臣亦无所畏惧。”嬴驷慷慨激昂。
   
  “好。”秦孝公拍拍儿子的肩膀,欣然而又亲切,“驷儿,你长成了。有此等精坚心志,公父也就不多说了。走吧,我们去看太后和姑姑。”
   
  “太后、姑姑也来了?”嬴驷感到惊讶,却又立即显出高兴的样子。
   
  老太后住在这里已经几个月了。她对富丽堂皇的咸阳宫一点儿也不喜欢,倒是对雍城、栎阳多有留恋,时常念叨。秦孝公突然病倒,老太后竟莫名其妙的说咸阳宫“空阴”太重,要儿子和她一起搬到栎阳去养病。秦孝公知道母亲老了,喜欢那种抬脚可见的小城堡小庭院。与玄奇大婚后,秦孝公就有意陪母亲到终南山游了一趟,老太后见到秦献公为老子书院立的石坊,竟睹物思情,便要在这里住下来。孝公其实正是此意,便将太后寝宫的仆从物事几乎全部搬了过来,让老太后在这田园书院里安度暮年。老太后选了上善池边的一座空闲小院落,便在这里悠然的住了下来。莹玉康复后正想去崤山一趟,亲自见见白雪,回来后再去终南山陪母亲。正在此时,却接到秦孝公派黑伯送来的一条密简,便将两件事颠倒了顺序,先到了终南山来陪母亲了。
   
  秦孝公和嬴驷到来时,莹玉正给老太后弹奏秦筝。这筝与琴相似,却比琴长大粗犷,是秦人的独创乐器,天下呼之为“秦筝”。这时的秦筝只有八根弦,尽管比后来的秦筝少了两弦,但还是比琴音域广阔,弹奏起来深沉旷远苍凉激越,秦人莫不喜爱有加。莹玉奏的是《秦风·蒹葭》,这是一首在秦地广为流传百余年的情歌,莹玉边奏边唱,老太后微闭双目深深沉浸在对往昔年华的追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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